陛下为何先降

作者:一杯好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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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子危局(二)


      这日一早,元姝未在紫宸前殿开小朝,临时在含元殿加开大朝。

      后来起居注只写了一句:“上亲临大朝,问储嗣事”。笔锋极细,像是不愿多写,其实当时情形并不简单。

      昭宁立在御座之下,位置略偏,却是众目所向。她的弟弟昭正,规规矩矩站在她前几步,身在群臣之后,又被刻意往前挪了一线,就差半步,不至于僭越,也叫人看得清楚。

      三省六部排开,礼部、御史台、宗正寺那一溜人,心跳都比往日要快些。他们心里有数,昨日送进紫宸殿的那封合折,今日八成要被翻出来。

      大礼既毕,殿中稍静。

      “有事奏,无事退。” 元姝道。她声音不高,却从殿顶一路落下,把众人的心敲了敲。

      御史列中,有一人出班跪下:“启奏陛下,臣有奏。”

      她低头翻了一下案上的折子,“可是这封合折?”

      御史抬眼一看,额角立刻出汗:“正是。”

      他咬了咬牙,索性硬着头皮,将折中大意重述一遍:“皇女殿下虽聪慧勇烈,然毕竟女身;皇子殿下温润端方,更合古今之制。臣等斗胆,以为不必拘泥一律,愿陛下开皇子参承之路。”

      话音一落,殿中起了一阵极轻的骚动,如同衣袂搅动,转瞬又被压下去。

      “参承之路”四个字,写在纸上很好看。真正的意思,谁都明白:替皇子先挖一条可能通向那张椅子的路。

      元姝没有立刻答话,只抬了抬眼皮,冷冷看向那御史:“你以为,朕立的律是纸糊的?”

      御史伏地叩头:“臣、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么?”武元姝声音不重,却一点不拖泥带水,“打一封折子,就想把朕当年拿命换来的东西改回去?”

      她抬手,指向皇子所在方向:“昭正。”

      昭正心口一紧,按礼出列,双膝落地:“儿臣在。”

      “你自己来说。” 元姝道,“你想不想坐那张椅子?”

      殿中霎时静了下去。这样直白的问题,扔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几乎算得上残忍。

      可她偏偏这样问了,昭正抬起头,看见的只是她极平静的一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怜惜,也没有暗示,只有君上问臣下:你的志向在哪一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额头叩在地上:“启禀陛下,儿臣不想。”

      这四个字落下来,殿中像是被人悄悄吸走了一口气。有人在心里暗骂“教得好”,有人却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至少没有被风声吹着走。

      昭正继续往下说,声音不大,带着一点儿小孩子压不住的涩意:“那张椅子,本来就是皇姐的。祖宗立了律,陛下也为这件事打过仗,流过血。儿臣若去抢……心里过不去。”

      他顿了顿,又老实道:“儿臣坐上去,未必坐得稳。史书里那些,被立又被废的,收拾的都不是他们一个人的命。儿臣不想做那样的人。”

      武元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插话。

      “那你愿意做什么?”她问。

      昭正抬头,想了想,认真道:“儿臣愿做皇姐的人。”

      顿了顿,他自己觉得略轻,又补了一句:“做她的臣,她要儿臣做什么,儿臣就在底下做事。用得上,儿臣就多出一份力;用不上,儿臣就把自己那一摊管好,不给她添乱。”

      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像是把心里话都翻出来了:“能替她挡一点风,就挡一点。挡不住……也不拖她后腿。这样儿臣心里才踏实。”

      这番话说完,殿中安静了片刻。谁都明白,这不是一个孩子凭空想出来的话,背后总有人教。但他肯记,肯在这么多眼睛底下说出来,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从此若再有人扯“皇子改储”四个字,等于是当众抽皇子自己的脸。那就不叫“拥戴贤者”,而是明目张胆地拿他去架火。

      元姝抬手示意他起身,收回目光,看向另一侧:“昭宁。”

      昭宁出班,跪下行礼:“儿臣在。”

      “你听见你皇弟怎么说了。”武元姝淡淡道,“你呢?你怎么想?”

      昭宁抬头,眸色很稳,那一点火光藏得极深:“启禀陛下,儿臣不算是有多大本事的人。但这条律是陛下当年拿命拼出来的,儿臣不敢做第一个伸手去改的人。”

      她稍微停了一下,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皇女承统,是写在律里的话,也是陛下这些年打下来的局。儿臣若一开始,就想着替自己留退路,将来连这点底子都守不住。那才是对不起陛下。”

      “皇弟甘愿为臣,是他自己说的。儿臣信他这一句话,也愿意要这样一个皇弟。他在,宗室在,将来儿臣若真有一日坐不住这张椅子,总还有人接得住。”

      她又停了一息,目光略略扫过那几位联名上折的官员,声音压低了一线:“可若今天,就打着‘以备不虞’的名头,在律上先掏个窟窿。今日替儿臣开一线,明日便能替旁人开一线。以后谁坐这张椅子,别人嘴里都有一条‘先例’。”

      她叩首,额头触地,声音不高,却压得极死:“到那时候,皇女也好,皇子也好,都不算人,只是一张可以随时拿出来打的牌。儿臣不愿,也不能许。”

      这几句话,比昭正那番“做臣”重得多。她没有说“儿臣必能胜任”,也没说“儿臣必不负此位”。

      她只把话说清楚,就算将来她没做成一个好皇帝,也不能从今天起亲手把律上的门掰开,让它变成谁都能伸进来摸一把的东西。

      左相与谢从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一点复杂的神色。这位将来的帝王,已经知道从律和局上看事了。

      元姝这才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起身,“朕当年立律时,就说过皇位只传皇女。如今储君已立,皇子亦言其志。”

      她看着那御史,一字一顿:“那这条律从今往后一字不改。皇子不得争储,不得为伪立之主,皇女不得以婚配易皇权。敢以‘皇子贤’为名,扰乱储位者——”

      她声音落下去,冷得像刀:“杀。”

      御史伏地,汗湿衣襟:“……臣,谨记。”

      殿上再无人提“皇子参承之路”。因为那条路,已经被皇子本人亲口关上了,再往上推他,就不是“拥贤辅政”,而是把人往火里架。

      武元姝挥袖示意退朝,钟声在殿外响起,百官自丹墀两侧退下。阳光从宫墙外斜斜照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台阶下,昭宁与昭正并肩而行。昭宁侧头看了他一眼,昭正被她看得有点发虚,小声问:“姐姐......方才,我说得还成吗?”

      “不错。”昭宁淡淡道,“没丢我们的脸。”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以后有人再同你说你该是太子”

      昭正抢先接上:“我就说我已经有志了。”

      他想了想,又补一句:“说多了就烦人。”

      昭宁这才真正笑出来:“那就好。”

      她抬手,在他后颈上轻轻拍了一下:“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不管谁来,姐姐都替你顶回去。”

      昭正被这一下拍得站直了背,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午后的光把两人的背影拉在青石地上,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史官不会去写这两个影子,只会记下一句“皇子立志为臣”。

      但在那一刻,大周棋盘上那条最险的缝,算是先被这对姐弟用几句话踩实了。

      夜深,紫宸内殿只留一盏灯。

      案上那封合折早被拆开,折面被压在角落里,像块被人随脚碾过的瓦片。元姝半倚在榻上,裙摆下压着一条腿。膝间那处旧伤,跟着天气一并作怪。

      顾长陵坐在榻边,一手搭在她膝上,指节按着筋络一路往下捋:“陛下今日站久了,老毛病又犯。”

      “少说风凉话。”武元姝闭着眼,“你自己不也跪了一早上。”

      顾长陵笑了一声:“臣跪惯了。”

      他按到膝后的那一处旧伤时,她眉心轻轻一拧,却还是没出声。

      “今天你觉得他们两个如何?”她忽然开口。

      “昭宁与昭正?”顾长陵想了想,“臣觉得比我们当年,算是幸运。”

      武元姝睁眼看他:“怎么说?”

      “他们有得选。”顾长陵低声道,“至少今日这件事,是他们自己在含元殿上开口说的,不是陛下一纸诏书,替他们说完。”

      “昭正说愿为臣,是他亲口说的。昭宁说要守律,也是她自己认下的。”

      他顿了一顿,慢慢吐出一口气:“这样一来,臣就不那么担心,哪天儿子会恨我。”

      “恨你什么?”武元姝淡淡,“恨你没替他去争那张椅子?”

      顾长陵苦笑,“怕他长大后觉得当年是我站在他前头,把那条路挡死。”

      “现在呢?”武元姝问。

      “现在,是他自己关上的。”顾长陵道,“臣只是在旁边扶了他一把。”

      他低下头看她,神色忽然认真起来:“多谢陛下。”

      “谢什么?”她挑眉。

      “谢你……”他顿了一下,“没让他们再走你那条路。”

      元姝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自己少年时,在太庙前跪着,手里拿着先帝留下的那把剑,被迫在婚约和帝位之间,只能选后者。
      那时候,没有人问她一句“你愿不愿意”。

      而今日,她问了儿子一句“你想不想”,又给了女儿一句“你怎么想”。

      “这不算恩。”她淡淡道,“只是朕不想再看见第二个孩子,脸上只有职责,没有自己。”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她眼里带了点疲乏后的笑意,“你也该明白,朕当年是没得选,现在不过是替自己多选几次。”

      “选活人,而不是只选一条好看的句子留给史书。”

      顾长陵怔了一瞬,很快笑了笑。他凑过去,在她额角上落了一个极轻的吻。

      那一下只是碰了碰,却像把这一日里压着的那些东西,顺着指尖轻轻放下去了一些:“臣明白,陛下选了他们。也一直在选……臣。”

      武元姝哼了一声:“少自作多情。”

      嘴上这么说,手却已经扣在他后颈上,把人按得更近了一点。灯火在风口轻轻一跳,又稳了下来。

      他们早已不是潼川雨夜里那个会一起失控的帝与将。可在这座宫城最深的一隅,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还是会在这样的夜里,把白日里的锋利、疲惫与忧心,一并压进彼此的呼吸里。

      白日,姐弟把“位子”按住;夜里,帝与将把“家”按稳。

      大周的棋盘上,从此少了一条最容易裂开的缝——皇子争储。

      至于宫墙之外,风声仍旧在走,未必就此安静。北境那一线山影在地图上伏着,像一头还没睡死的兽。

      等昭宁的婚事被提上议程,它大约还要醒一次;等这一家人再披甲北上,它才有可能被真正按回去。

      这些,都不是贞曜二十年的起居注会写的事。

      那一夜,只记得紫宸殿灯火将熄,武元姝侧身睡得难得沉稳。她身边那个人呼吸平稳,窗外风声绕殿而过,没有吹进来。

      这一夜,京师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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