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祁阳刚开始是觉得打不过就哭是好笑的，但人家一直在哭，哭到后面，她终于渐觉烦躁，不得不从自己的里衣口袋里翻出块手帕丢给女人——这手帕还是大黎裁好给她的，专门题字绣名，平日她都舍不得用。
　　当然，她也不知道野道士为什么这么贤惠，还会针线补衣服。
　　疯女人并不接这帕子，还是哭。
　　祁阳无奈，谨慎地操控神魂屏障做好警惕，走过去捡起帕子吹吹，伸手给女人擦眼泪。
　　一个哭不停，一个耐心好，一直小心在擦。
　　颜绛哭了许久，只说：“你走吧。”
　　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声音响起，说不出是什么声。原本夕阳西下的天幕变幻了景色，露出星空。
　　祁阳直觉这里的确松开了某种禁制，准备离开，却没想到她刚刚转身，女人便骤然发难，要推她下楼！
　　电光火石间，推人下楼的手还没到，女孩已然重新召唤出金锤，迅疾反击，砸到了女子的腹部。
　　砰——
　　女人半个身子都倒在栏杆上，而荒星已然顺着祁阳的意念飞刺过来，将女人的大腿直接刺穿。
　　两人本就站在高楼边缘，颜绛吃痛，抓不稳栏杆，直直翻倒，跌下了高楼，摔得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小孩快速下楼查看，情况在意料之中——颜绛在这个意识世界里根本不会死。
　　女人躺在地上，面目憔悴，目光呆滞，大腿有个血窟窿，却不流血。
　　她不再行动，也不爬起来……察觉祁阳站在她三步之外，低声喃喃问：“……我是恶人么？”
　　“在我看来，以前，你不是；现在嘛——你是。”小孩没留情面，将最后两个字压得很重。
　　这么多人的性命葬送在这个魔窟，答案显而易见。
　　“……呵呵，你怎么就这么麻烦呢？”
　　“你为什么突然要杀了我？出尔反尔。”
　　“你身边一定有高人，出去以后，难不成会放过我姐姐？”女人吐了一口鲜血，“当年我姐姐和我当时必须要卖掉一个，被卖掉的是我……后来家里有段日子穷困潦倒，时常需要我拿牡丹坊用度的一点点银钱去接济，她心里一直愧疚……”
　　祁阳叹气，“我知道。你死不了吧，我要走啦，外边的事情就别操心啦，听天由命吧。”
　　颜绛倏然变脸，“你真的不觉得我是个丑老太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美丑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坏人让你产生了美貌就能带来喜爱的假象，可是你姐姐不会因为你长得如何就不管你啊。”
　　“……谢谢你。”
　　“不谢，我刺你也不是因为恨你，你逼我的。唉，好假惺惺的话……”
　　女人嗤笑，“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能不能放了和我一起来的林杨姐姐？”
　　小孩还是没有忘记林杨这个正派人士的安危，希望再争取争取。
　　颜绛莫名其妙流下泪，这次是血泪，十分可怖。
　　她突然说：“你过来。”
　　祁阳小心翼翼地过去，见女人向她伸手，微微凝眉。
　　她思索几个呼吸，确定自己现在神思专注，能及时召唤出金锤自保，这才大着胆子把小手递给女人。
　　刺啦——
　　一声难听的皮肉撕裂声。
　　颜绛单手握着祁阳的小手，另一只手往丹田挖，硬生生挖出来了一枚珠子。
　　血溅了女孩满脸。
　　如此剧痛，颜绛却面无表情，只是将珠子递小孩手里。
　　“她和你都困在阵法里，阵眼在高楼的地底，破阵的关键是我的魔丹。你、你拿去救她吧……”
　　祁阳满手是热乎乎的血，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也挣脱不开女人枯槁扭曲的手。
　　“……告诉我姐姐，请她原谅我……我很自私，我不想再杀、杀人了……就像你说的——好痛苦……”
　　从把那家人灭门，把牡丹坊烧掉，到现在，死去的人真真不少。
　　天下人说她们残忍暴虐，一点小事变成了灭门惨案，可当年被欺辱的时候，谁有曾为她们争过只言片语？
　　她不后悔修魔，她、她就是有些累，有些想哭。
　　太累了。
　　祁阳不自觉用力点头。
　　女人看她这没心肝的模样，蓦然笑起来，流泪说：“姐姐她肯定又要骂我连累她。不过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我和她这辈子都好苦啊……”
　　被买卖，被羞辱，入魔后刚刚挺直腰板，就杀了这么多人，被三界永久通缉追捕，不见天日。
　　女人声音嘶哑而憔悴：“我少年时拼命练舞，可是最后，还是只能靠皮囊活着。你是第一个只是喜欢我跳舞的人……真是奇怪……”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有人看见那个美丽虚假的我却不动心神，看见这个不好看的我，却不害怕的。连我姐姐，都会更喜欢那个我呢。这是连婴儿都做不到的事啊……”
　　人生而知美丑，而这个孩子，眼睛是如此平静明亮，看着这个丑陋的她，竟比看见美丽的那个更动容，更温暖。
　　当这个孩子说她跳舞好看那一刻，她又傻乎乎地信了。
　　她攥紧祁阳的手，恨道：“姐姐说我们成魔是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我总觉得，我什么也没抓住……”
　　抓住别人的性命，任由鲜活的生命消逝在掌心……这并不快慰……她早该这么想的，她早该意识到她会这么想的……
　　不过幸好，幸好在一切结束前，这个孩子来了。
　　她的舞，她的心事，她一步步走向地狱的每一步，都让这个孩子知晓了！
　　祁阳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手在变得冰凉，终究不忍，承诺道：“我去寺庙给你做法事，还有这些被你和你姐姐抓来的人，希望你们都能得超度。若是有骸骨，我给你安葬——”
　　她还想向对方许诺什么，可又觉得残忍。有些期许太过遥远，绝望的人不会想听吧。
　　颜绛没说话，只笑。
　　她脸上的疤痕和岁月的痕迹消失了，变成了一个青春美丽的少女。
　　身若浮萍，命若薄纸的少女重新回到了二八年华，慢慢地魂飞魄散，化作一点点细碎的哭声，逸散。
　　虞美人开放，纷飞的红色花瓣飘向远方。
　　终于，她逃到了天涯海角。
　　*
　　祁阳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女人如流沙般消逝，心中五味杂陈，却发现高楼摇摇晃晃，即将塌陷！
　　她深呼吸，尽快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忆着颜绛的话，往楼底下冲过去。
　　对，阵眼就在那里！
　　轰隆隆，轰隆隆——楼内的木板和砖石都在下落，好似山崩。
　　小孩灵活地左右躲闪，最后找到了往楼下走的入口，心下大喜，却只见高楼巨大的横梁直直往她脑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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