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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与我甘霖,赠君春雨
质疑声没有一刻停止,唯一的区别,是梁写林不再在意了。他和孔奔讨来半天时间,要找编剧商量剧情。
“改哪里?”谢恒莪把他让进门,“你自己能把握,用不着专门跑一趟来问我。”
梁写林火急火燎,边换鞋边退下背包。
“不只我的部分。”
谢恒莪接过递来的稿纸,奇道:“看来是早有主意了,你们一起来那天,怎么不说?”
梁写林跑去拿眼镜,随口道:“不让他提前知道。”
谢恒莪莞尔,坐回沙发带上花镜。
相较于原来的版本,这一版几乎颠覆她之前的设定。原版是现实的残酷与无奈,而手里这份充满了理想者的浪漫。
现实中,林枕云的双亲已经不在了,正因为他们离世,季复海才会肆无忌惮。
而他们还在的时候,却把一切都归咎于季柏峥,从心里排斥他,迁怒他,觉得是他的出生,才让林枕云有了致命的软肋。
他们曾有多爱自己的女儿,面对季柏峥时,心情就有多复杂。二老直到去世,都没能真正接纳他。
想到这里,谢恒莪轻轻叹气。现实的遗憾,就让理想去修复吧。
大雪依旧,密密匝匝倾泻而下。宋翩被人从雪窝中救起,急匆匆送去医院。他背后的故事被媒体争相报道,那座大山中的小村,竟得来前所未有的关注。
各式各样的人涌进去,层出不穷的消息漫出来…
海外定居的林枕云的母亲,看到报道后一刻也等不了,乘飞机赶回家乡。
视觉不是感知世界的唯一窗口,当宋翩握住那双苍老的手时,深深确信了这一点。她们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握手的姿势是那样的相似。
仅仅是触摸她,就让宋翩有股冲动,想要放声恸哭。他紧紧回握那双手,激动得几乎失声。
“孩子,我没办法爱你,因为有人期盼你的诞生,才使我失去了最宝贵的女儿。你身上流着一半恶魔的血,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意亲近你。”
宋翩的呼吸一瞬停滞,双手每个关节都像被砸碎,变得疼痛无力又酸软。他想抽回手,想逃跑,又惶恐,怕她消失。但老人把他牢牢抓紧。
她没有哭泣,只是长长叹了一声:“可你又那么像她…”
宋翩泣不成声,他睁着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摸索声音的方向:“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除去一遍遍的道歉,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不要道歉,”老太太声音哽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在迁怒你。因为对过去,我无能为力。但你却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我确信,只有带着她的一半灵魂,你才会那么做。”
“可是太迟了…”
“不要自责,孩子。你是她在这个世上,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跟我走吧,我会找到最好的医生,一定要治好你的眼睛。”
宋翩默默点头,老人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依靠与牵绊。
祖母用柔软宽厚的拇指,一遍遍擦拭他的眼泪。相似的面庞勾起无数的回忆,本以为早已流干的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渗出来。
两人应该是陌生的,可她就是能看透他的一切。在宋翩的无所适从中,她轻轻开口。
“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并没有辜负她。你身上留存着她的血,她会感到欣慰的。”
老人没再多言,静静把他揽在怀里。像儿时哄女儿睡觉,一下一下轻拍他后背。
宋翩嗓中是压抑的呜呜声,他终于能把无处倾诉的怨恨和盘托出。锁在心房里的巨石,化成一片轻盈的泡沫,飞出心窗随风飘远…
一颗晶莹的泡泡飘撞上脸颊,梁写林恍惚一瞬,它就颤巍巍消失在眼前。
“泡泡机!好玩吧!”
几月不见,小演员长高不少。见梁写林收工,他扑过来伸手在头顶比划。
“我以前到你胸,现在都快到肩膀头了!”
梁写林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笑道:“也长肉了。”
“我也来!”小家伙兴奋异常,非要抱回去。谁敢拦着不让他闹,还不高兴,耍起小孩子脾气。
梁写林无奈,只好由着他。小演员瞬间变脸,嬉皮笑脸把羽绒服一脱,随便塞到一个工作人员手里,背起梁写林,歪七八扭满场乱窜。
一圈人胆战心惊,生怕他摔了,又怕他撞到设备。但谁说的话都不好使,还是梁写林举起拇指点赞,他才气喘吁吁把人放下。
“我厉害吧!”
刚一放假,小演员就嚷嚷着要来探班,他早就想来找梁写林玩了,这会儿梁写林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直跟到家里住了三天。季柏峥也宠着他,他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心想,书里说的桃花源,原来就在这儿啊。
正准备赖在这里常住,就被他妈拧起耳朵拎走了。
梁写林收工后,特意绕路,买的炸鸡和新款的模型玩具,回到家却不见小孩。季柏峥见他失落,拿来啤酒,又添一道辣味十足的水煮鱼。
两杯W12就让梁写林脸上烧起来。吃过饭,他晕乎乎眯起眼,枕在季柏峥怀里。
“小时候,我幻想过…”
梁写林热热的不大舒服,拉过季柏峥的手贴在脸颊。手背一小块凸起抵在皮肤上,让他有些躁动,又有些心安。
“幻想什么?”季柏峥问。
“如果我当家长,一定要把小孩养得壮壮的,开开心心的。绝对不扫兴,也不强迫,让他们喜欢什么就去尝试,想做什么就大胆做。”
季柏峥静静听着,手指插进他头发,慢慢摩挲。
“嗯…我想了很久,也许我没那么喜欢小孩子,想对他们好,只是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所以呢…”
“你怎么变得这么笨,”梁写林蹙起眉头,“所以我一想通,就要马上告诉你,不然你要害怕的。”
季柏峥嘴角含笑,把梁写林刘海梳起:“我在你这里,就是幼稚又脆弱。曾经害怕你抵不过压力离开我,现在又总会想,是不是因为选择了我,才让你没法拥有更多。”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人不能既要又要。我已经有了你,没心思去纠缠不该有的东西,”梁写林傻傻笑几声,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的,一定的。”
季柏峥温和地笑,没有回答。
比起梁写林的坚持,他还有另外的顾虑。他忌讳身上一半的血,那是冷漠自私的基因。他绝不会,让它延续下去。
梁写林捏住他下颚晃了晃,戏谑道:“如果哪天你进化了,我也不介意做家长…”
他们都知道,不会有那一天,但季柏峥心里难以明说的情愫,却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中萌生,他胸口满满胀胀,柔软一片。
“写林,我会努力让你开心,健康,永远不扫兴,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再有顾虑。”
梁写林脸颊的潮热漫得到处都是,他手不老实地摸到季柏峥耳后,勾着后颈把人揽到眼前。
酒精的刺激,让梁写林糊涂又兴奋。他双手捧着季柏峥的脸,没轻没重地捏几下,在重影里细细观察…
怎么有人眼睛里藏着一片湖呢?怎么有人鼻梁这么挺又不突兀呢?怎么会有人连嘴唇的弧度都这么好看啊…
梁写林扬起下巴凑近闻,闻到季柏峥身上焦糖味的麦芽香气,突然觉得馋,在他嘴角啃了一口。
“欸?不能吃的啊…”
经此一夜,季柏峥确认梁写林的酒量约等于无。
第二日到片场,梁写林脸上明显有些水肿,苗喜忙去买来一杯黑咖啡。
孔奔瞧见他的模样,乐了:“你倒是给金虎省事儿了,年纪上来,肿点正常。”
最后两场,讲的十年后。宋翩早已治好眼睛,应吴教授邀请在学校里当讲师。
为了拉开年龄跨度,前几日聂溿来探班,梁写林还特意请教她如何发音。聂溿现在工作忙起来,行程安排也相当紧,但答应过的事情,绝不会食言。也多亏聂溿点拨,梁写林利用哑掉的嗓子,竟让音色满含时过境迁的味道。
“宋老师,后来呢?那个村子怎么样了?”
宋翩公筷戳在铜火锅里,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半天什么也没捞上来。刚才只顾着讲故事,宽粉已经放进去太久,这会儿早就化掉,无影无踪了。
“消失了呗。”
那个大山里的小村,房子塌了,井也枯了,早已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只有绿树青山小河,一株肆意生长的仙人掌,开黄花、结赤果。
“啊…这下真断子绝孙喽…”
“没了就没了,那破地方就不该存在!”
宋翩扫一圈气愤的学生们,给她们每人夹去一筷子涮羊肉。
天不算晚,又在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聚餐后,宋翩把住校外的统统塞到车里。打车回学校的也记下了车牌号,拍拍司机的肩膀,笑了笑:“我这几个学生皮得很,还要辛苦你了,师傅。”
又板起脸指向后座:“你们几个,不许乱逛,到宿舍了给我发消息,听到没有,不然扣你们学分!”
十年如一日,宋翩打磨作品,终于有了业界公认的成就,但依旧坚持在学校里授课。
“宋老师,别的老师都结婚了,你怎么连个对象都没有?”一个男学生面带羞涩。
“你要给我介绍啊?”
“不是…就是看老师们都成家了,就剩你一个。”学生说着低下头。
宋翩笑道:“年纪小,心思还挺多。”
镜子上反射出一缕莹亮清白的日光,窗外是暴雨后明媚的彩虹。舞蹈才是他要纠缠一辈子的,最宝贵的礼物,是唯一支撑他走过漫长岁月的同盟。
既然始终无法释怀身体里一半的罪恶,那就让它在这一代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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