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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金樽饮罢沉波险铁狱言锋暗箭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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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酒暖锦筵开,醉里功名转眼哀。
铁骨未折囹圄月,权锋暗向鬓边来。
高玉明踏着青石板路走进别院,朱漆大门推开的刹那,鎏金廊柱、锦绣帘幔便撞入眼帘,连庭院里的假山都透着精雕细琢的阔气,他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过。刚落座,便扬声唤来小厮丫鬟:“都过来,给爷捏肩捶腿,好好伺候着!”
指尖陷进软乎乎的锦垫,肩头传来恰到好处的力道,高玉明舒服地眯起眼,心里美滋滋地盘算:“如今我可是钱尚书的贵客,这别院说赏就赏,往后可得多为尚书爷卖命,前程定是不可限量!”
念头转着转着,却忽然冒出个倩影,他眉头微挑,喃喃自语:“倒是这几日没见着张柔姑娘,不知她近况如何?别是出了什么岔子……”思绪一飘,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就在这时,下人通报,说有一个叫冯德的人,前来看望老爷,高玉明猛地睁开眼,脸上的慵懒瞬间被喜色取代,腾地站起身来,连身上的锦袍都顾不得理平:“见!怎么能不见?快请!”
他大步流星迈出门槛,远远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身形敦实的汉子,正是冯德。高玉明当即拱手大笑:“兄弟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可是想煞哥哥我了!”
冯德搓着手走上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叹道:“哎,小哥如今可真是发达了!住上这么阔气的别院,连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可莫要忘了兄弟我呀!”
“怎么会呢!”高玉明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亲热地往院里让,“咱兄弟的情分,可不是富贵能隔得开的!来,里边坐!”
冯德瞥了眼院内的精致景致,笑着摆手:“坐就不坐了,如今小哥也算生活得体面,不如咱哥俩去醉仙楼喝一顿,也算是为小哥接风洗尘,好好热闹热闹!”二人刚跨进醉仙楼,高玉明便扬着嗓门喊开了:“店家!快给爷备个雅间,要带景观的,旁人一律不许打扰!”
店家正忙着招呼客人,抬眼一瞅是他,立马堆起满脸堆笑,小跑着迎上来,点头哈腰道:“呦,这不是尚书大人家的高爷嘛!您能驾临醉仙楼,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带景观的雅间现成,您二位上二楼请,小的这就吩咐人伺候!”
高玉明下巴一扬,满意地哼了声:“算你识趣。好酒好菜尽管上,拣好的来!”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拍在柜上,“就照这个标准来,要是办得好,超出的银子我再补!”
随即转身对冯德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兄弟,请!”
冯德连忙摆手,笑着跟上:“还是哥哥您客气!”二人说笑着,大步流星踏上了二楼雅间的楼梯。酒过三巡,桌上的酱肘子油光锃亮,清蒸鲈鱼还冒着热气,冯德端着酒杯,满脸敬佩地看向高玉明:“哥哥,说句心里话,要不是你从齐王那套出诗稿,还揪出诗里暗讽朝廷的字句,齐王哪会被当即拿下,关入大理寺?我家尚书大人私下都说,这事你居功至伟,等风头过了,定要给你谋个实缺官职!哎,比起哥哥你这份智谋,我冯德真是自愧不如,只能在旁打打下手。”
高玉明夹了块鱼肉,得意地眯起眼,嘴上却故作谦逊:“兄弟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为尚书大人效力,我不过是碰巧抓住了齐王的把柄罢了。再说,没有你在外边帮我打探尚书的事,我也没那么容易得手。放心,哥哥若是真发达了,保管给你也谋个好前程,咱们兄弟俩一起风光!来,别光说这些,喝酒!”
两人一碰杯,酒水溅出几滴在桌案上。冯德喝干杯中酒,又凑上前压低声音:“哥哥,你是没见,齐王被抓那天,桂宁侯都在朝堂上夸尚书大人办事利落呢!还有那沈思耀,之前总跟咱们大人不对付,这回也没敢多嘴。往后有尚书大人撑腰,再加上哥哥你的本事,咱们在京里可就站稳脚跟了!”冯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轻轻放在桌上,推到高玉明面前:“哥哥,这是三千两银票,是尚书大人特意吩咐给你的,算是这回齐王之事的酬谢。您可莫要推辞,也千万别嫌礼薄,大人说了,后续还有重赏呢!”
高玉明瞥见那花花绿绿的银票,眼睛瞬间亮了,伸手拿起掂了掂,沉甸甸的手感让他心里乐开了花。他连忙收起脸上的喜色,故作郑重地说道:“哎,尚书大人也太过谦了!我高玉明能有今时今日的体面,全靠大人栽培,这点小事本就是我该做的,哪能要这么重的谢礼?不过既然是大人的心意,我若是推辞,倒显得生分了,这份情我记下了!”
话音刚落,他便从银票中抽出五张,塞到冯德手里,笑着说:“兄弟,这五百两你拿着,平日里帮我跑前跑后也辛苦了,就当是哥哥给你的,拿去吃喝花用,可不许推辞!”
冯德连忙摆手,把银票往回推:“哎,哥哥,这怎么行呢?这回的事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大忙,都是你运筹帷幄,我不过是传了几句话罢了,哪能从你手上捞好处?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该说我冯德贪小便宜了,哥哥你快收回去!”
高玉明按住他的手,脸一沉:“你这就见外了!咱们兄弟多少年的情分,我发达了能忘了你?这钱你要是不收,就是不把我当哥哥!再说,往后尚书府的事,还有不少要麻烦你的地方,拿着这笔钱,也方便你办事,就这么定了!”
冯德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银票收了起来,眼眶微微发热:“那……那我就多谢哥哥了!往后哥哥有任何吩咐,我冯德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高玉明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来,为了咱们的前程,再走一个!”两人再次碰杯,酒液入喉,满是意气风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渐暗,桌上的残羹剩酒还冒着些微热气。高玉明脸颊泛着醉红,拍了拍冯德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酣畅:“兄弟,今儿喝得尽兴,我们改日再续,你也早些回。”冯德眼皮子发沉,咧嘴一笑,舌头有点打卷:“好嘞,哥…哥哥也早点歇着。”说罢,二人在巷口拱手作别,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
冯德晃悠着往前走,酒气熏得路边的狗都绕着他走,到了一处拐角,脚步一软差点栽倒。暗处,钱尚书的管家正眯着眼打量,见他醉成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心里暗道:“成了。”当即冲身后挥了挥手,两个家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冯德,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巷口的马车,扬尘往钱府去了。
管家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敛去,转头对剩下的几个精壮汉子压低声音:“去,把高玉明给解决了,手脚干净点。”那两个汉子领了命,猫着腰跟在高玉明身后。高玉明浑然不觉,晃悠悠走到城外的石拱桥上,晚风一吹,酒劲更上头,竟双手背在身后,晃着脑袋哼起了小曲:“月上柳梢头哟,人约黄昏后……”
桥洞下的黑影里,领头的汉子眼神一凛,对身旁同伙低喝:“可以了!”二人当即窜了出来,趁着高玉明醉得脚步虚浮,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高玉明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蛮力袭来,整个人便被掀翻了桥栏,“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浇灭了酒意,高玉明呛了几口冷水,手脚乱扑,朝着桥面拼命喊:“救命!救命啊!”那两个汉子怕他引来路人,对视一眼,也“噗通”跳进河里,一人按住他的胳膊,一人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水底下按。高玉明在水里挣扎了没几下,四肢便渐渐瘫软,没了气息。那两个汉子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已断气,才拖着湿漉漉的身子上岸,匆匆往管家等候的据点赶去。
见到管家,二人抹了把脸上的水,喘着气道:“管家,事情已成,高玉明沉河了。”管家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过去:“拿着,这是五百两赏钱。”
二人接住钱袋,掂量着分量,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谢管家!谢管家!”领头的汉子把钱袋揣进怀里,拍了拍同伙的肩膀,“走,先找地方换身干衣裳。”
另一边,管家回到钱府,径直走进书房。钱尚书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见他进来,抬眼问道:“事情成了?”管家躬身回话:“回大人,事情已成,高玉明已除。”
“那就好。”钱尚书呷了口茶,又问,“那两个动手的呢?”管家眼神一冷:“大人放心,他们也已经处理干净了,绝不会留下后患。”
钱尚书满意地点点头,手指敲着桌面:“高玉明那别院,如今该是空的了吧?”“是,大人,他院里的人早被您调离,现在就剩个空房子。”管家回道。
钱尚书放下茶杯,眉头微蹙:“这事做得隐秘吗?别让人查出来。”管家连忙躬身保证:“放心,大人,全程都是在深夜僻静处动手,没留半点痕迹,没人会知道的。”天际渐白,晨雾还没散,郊外的河面上漂着个黑影。渔家老汉撑着船刚出港,眯眼一瞅,惊呼道:“哎!那水里有个人!老婆子,快搭把手!”
老两口赶紧摇着船靠过去,合力把人拖上船。老汉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还有气!像是呛了水晕过去的,快拉上岸给暖暖!”
几人七手八脚把高玉明抬进岸边的暖房,裹上干被褥。渔家女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刚喂了两口,高玉明喉咙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老汉蹲在床边,皱着眉问:“你倒是先说,你是谁啊?怎么会泡在河里?要不是我们早出船,你这条命就没了!”
高玉明眼神迷茫,喃喃道:“我……我怎么会在水里?”
老婆子赶紧打断:“先别琢磨这个了,快把汤喝了,暖暖身子要紧!”渔家女端着汤碗,蹲在床边眨着眼睛问:“大叔,你到底咋泡水里的呀?这河水温得很,冻坏了吧?”
高玉明皱着眉,脑袋里像塞了团乱麻,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记得昨夜跟兄弟喝酒,散了之后往家走,后来……哎?”他抬手摸了摸肩头,忽然嘶了一声,“怎么这儿有点疼?”说着眼神一暗,“坏了……”
老汉在一旁接口:“能不疼吗?你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宿,骨头都快冻透了!”
“冷水?”高玉明猛地惊呼一声,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哦对!昨天有两个壮汉,把我掀进河里,见我还喊救命,就跳下来死死按住我,还骂我……说我跟什么人作对,活该死。”他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我听他们声音,好像有点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后来就被水呛得厉害,渐渐就啥也不知道了。”
老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嗨,你这是呛水呛晕了!要不是我们捞得及时,这会儿早喂鱼了。”高玉明撑着坐起身,对老汉拱手道:“多谢老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我高玉明日后必当报答。请问,这是何处?”
老汉摆摆手:“这儿是洛京城郊,我们世代在这河边打鱼。”
“洛京城郊……”高玉明喃喃一声,挣扎着就要下床,“我得回家,还有急事。”
老汉连忙按住他:“回什么家!你现在走一步都晃悠,冷水泡了大半宿,身子骨虚得很,再折腾可是要出大事的!”他指了指床边,“赶紧躺下歇息,好好养一夜,明天身子松快了再走也不迟。”
高玉明愣了愣,只好重新躺下,叹道:“哎,真是耽误老汉您了。”
“有啥耽误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婆子在一旁搭话。
渔家女端着空碗进来,笑着说:“大叔,你现在也就比重病的人强那么一点点,可不能逞强。安心住着,我们家有的是干柴和热汤。”
高玉明心里一暖,拱手道:“多谢老汉一家收留,此番叨扰,真是过意不去。”养了一日,高玉明感觉身子骨松快了不少,便揣了些碎银谢过老汉一家,拜别后往自己的别院赶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扫地的仆人都没有。他扬声喊了两句:“王妈?李伯?”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应答。他挨个屋子找过去,桌椅摆设都在,却空无一人,像是瞬间被搬空了一般。
高玉明心头一沉,赶紧出了院门,正好撞见隔壁的老两口在晒太阳。他快步上前,拱了拱手:“张大爷,刘大娘,请问你们可知我家院里的人都去哪了?”
张大爷抬头一看是他,叹了口气:“高小哥,你可算回来了。昨日你刚出去没多久,就来了一伙人,凶巴巴的,你家那些仆人被他们领着,收拾了东西就走了,现在院里早就人去楼空了。”
“人去楼空?”高玉明眉头紧锁,“那这房子呢?我听人说……被卖了?”
“可不是嘛!”刘大娘接话道,“今早听巷口的牙婆说,你这别院已经易主了。”
高玉明又惊又怒:“这是我的房子!我压根没同意,怎么就卖了?”
张大爷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昨天来的那伙人,穿着打扮挺贵气的,看着就不好惹,你家仆人也不敢反抗,乖乖跟着走了。”
“挺贵气的……”高玉明默念着,结合昨夜被人沉河的事,心头猛地一震——难道是钱尚书?这老狐狸,不仅要他的命,还要吞了他的家产!高玉明站在自家院门外,手脚冰凉,心里乱成一团麻。钱尚书要杀他,分明是为了齐王的事——当初钱尚书处心积虑构陷齐王,是他偷了齐王的诗稿,因罚生恨,才投靠了钱尚书,最终齐王让深陷大理寺牢狱。如今钱尚书怕是怕他泄露秘密,才要斩草除根!
“难道我高玉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就是个“死人”,若是敢露面,被钱府的人撞见,定然是死路一条。
我该怎么办呢?他又摇了摇头,满心苦涩。齐王深陷牢狱,自身难保,况且当初自己没能阻止他入狱,如今落魄找上门,齐王就算不计较,也根本没能力护他,说不定还会被钱尚书的人察觉,连他最后一点生机都没了。
一瞬间,高玉明只觉得天旋地转,前有钱尚书的追杀,后无半点退路,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差点栽倒在地。与此同时,钱尚书抬手理了理身上的绯色圆领袍,腰间金带衬得身形愈发沉稳,对候在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备车,随我去大理寺。”
管家闻言一愣,连忙劝道:“大人,您乃朝廷重臣,尊贵之体,何必去见那阶下之囚?依奴才看,不见也罢。”
钱尚书眉头一皱,沉声道:“糊涂!此等关头,怎能不见?快去备车,迟则生变。”
管家不敢再劝,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片刻后,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驶出尚书府,径直往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牢狱深处,虽阴暗潮湿,霉味与铁锈味交织,齐王却依旧身着亲王品级的绛色常服,腰束玉带,脊背挺得笔直,宛如寒风中的劲松。他借着从狭小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在粗糙的竹简上挥毫,笔下诗句刚劲有力,尽是不屈之志。写罢,他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平生所求,莫过于诗酒寄情,如今身陷囹圄,唯有写诗能解胸中块垒,也算一大乐事。”
“哦?齐王殿下身陷绝境,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写诗?”钱尚书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从牢门外传来。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竹简上的诗句,似笑非笑道:“莫非忘了,前日朝堂之上,便是几首诗让你落得这般境地?如今还敢写,就不怕再以‘诗中有罪’加重刑罚?”
齐王抬眸看向他,神色平静无波,语气淡然:“我如今已是阶下之囚,退无可退,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横竖都是这般境遇,写几首诗抒怀,总好过向你们这些奸佞低头。”钱尚书盯着齐王,眼底翻涌着阴鸷,咬牙道:“齐王,你平生自负才情,本可在王府安享尊荣,与我们相安无事,为何偏要揪着我与桂宁侯不放?我们何时得罪过你,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齐王放下手中竹简,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贪渎之臣,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何来‘得罪’一说?你们构陷我入狱,妄图斩草除根,我倒不急着清算私怨。”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只是你们就不怕吗?怕这大理寺的天,终有一日会亮;怕你们掩盖的罪证,终有一日会曝光!你可知汉武帝时期韩安国的典故?那‘死灰复燃’的成语,可不是空谈!”
钱尚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笑出声,语气满是不屑:“死灰复燃?齐王,你如今身陷囹圄,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敢说这般大话?这‘死灰’,我看是再也燃不起来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翻出这天!”齐王将竹简轻轻一搁,抬眸看向钱尚书,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尚书大人这般机敏,深谙朝堂权衡之道,断然不会让我真死在这里的。”
钱尚书捋了捋袍角,语气带着几分笃定的从容:“那是自然。我朝律法,文祸之罪最重不过流放,断无轻易论死的道理。齐王如今身陷牢狱,不过是暂避锋芒,迟早能出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添了几分阴恻:“只是这身陷囹圄的滋味,可比一死了之难受多了。您素来爱惜名声,如今沦为阶下之囚,流言蜚语传遍洛京,这份屈辱与污点,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这可比丢了性命还要磨人。”
齐王神色未变,淡淡回怼:“尚书大人说得文雅,可明日大朝便要论罪,您可得好好想一想说辞。毕竟此事牵扯甚广,稍有疏漏,便会让人逮着机会,到时候,可就不是我名声受损那么简单了。”钱尚书盯着齐王,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语气里满是往伤口上撒盐的恶意:“柳侍郎可是因你诗赋之事,当庭气绝身亡的。如今尸骨未寒,齐王殿下倒是好气度,半点悲戚都无,就不怕天下人说你凉薄无情?”
齐王抬眸瞥他一眼,神色淡然得无波无澜,反唇相讥:“柳侍郎一身风骨,为正理而辩,虽死犹荣,也算死得其所。他是为公道殉志,而非为我个人,我又何必作那惺惺作态的悲戚?”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逼钱为业:“倒是钱尚书,你身为吏部尚书,总司天下官员考核奖惩,柳侍郎乃是朝廷重臣,猝然离世,你不去府上吊唁致意,反倒在此处揪着我不放。方才我听闻,连素来中立的丞相都已亲往柳府慰问,你这吏部尚书却迟迟未动——莫非是心中有鬼,怕去了柳府面对亡灵?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朝堂同僚放在眼里,蓄意结党营私,公然与朝堂礼法作对?”
这番话字字诛心,堵得钱为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半天竟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钱尚书猛地拍掌,笑声里满是讥讽:“好好好!齐王,你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困在这阴暗牢狱之中,倒还是这般伶牙俐齿,这份胆气,真是让人‘佩服’!”
齐王背靠墙壁,双手负于身后,神色坦然:“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未做过半件亏心之事,又有何惧?”他目光扫过钱为业,语气添了几分锐利,“倒是你,钱尚书,杜之贵那桩案子,你可得好好处理。别以为我入了罪,这案子便能不了了之。天道昭昭,疏而不漏,你那些勾当,总有曝光的一天。”
钱为业嗤笑一声,不屑道:“曝光?齐王,你怕是糊涂了!如今主审官都身陷牢狱,这案子没了牵头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主审没了,难道不会再派一个?”齐王挑眉反问,“难道丞相就不能主审?”
钱为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摆手道:“丞相?他素来号称‘三不沾’,中立得像块石头,怎会管这等牵扯甚广的案子?”
“是吗?”齐王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可钱尚书,你心里分明是不想让丞相安稳坐在那个位置上吧?你盼着这案子搅得越乱越好,盼着丞相处置失当,好趁机取而代之,不是吗?”
钱为业浑身一怔,脸色瞬间变了——这话正中他的心思,像是被人扒开了心底的隐秘。他慌忙收敛神色,强自狡辩:“齐王休要血口喷人!老夫一心为国,只想查清案情,何来觊觎丞相之位的念头?你这是故意挑拨离间,妄图搅乱朝堂!”嘴上说得义正辞严,眼神却不自觉地闪烁,暴露了心虚。齐王端起案上的粗瓷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盏沿,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
钱为业见状,知道再谈无益,便强压下心头的纷乱,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齐王殿下‘坦诚’相告,今日就不打扰了,老夫告辞。”
“慢着。”齐王抬眸,语气平淡无波,“尚书大人,柳侍郎尸骨未寒,于情于理,你都该去他府上吊唁一番,也好堵堵天下人的嘴。”
钱为业脸色微僵,随即勉强应道:“多谢齐王好意提醒,老夫自会安排。”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阔步迈出大理寺牢狱的厚重铁门。
刚踏出门口,清晨的天光便铺天盖地涌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明明是朗朗晴空,他却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定了定神,对着等候在外的管家沉声吩咐:“备车,去柳承业府。”钱为业刚走到柳府灵堂外,便见院内挤满了前来吊唁的官员,青黑的素服身影往来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纸钱与香烛的味道,一派肃穆。他整理了一下官袍,神色沉凝地走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一炷香,亲自点燃后,缓缓插进灵前的香炉里,对着柳承业的牌位躬身行了一礼。
“谁让你来的?!”一声稚嫩却带着怒火的呵斥突然响起。钱为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正是柳承业的孙子柳允。孩童攥着小拳头,快步冲到他面前,伸手就要去拨香炉里的香,“你这个坏人!我爷爷就是被你气死的,不许你给我爷爷上香!”
钱为业身子一怔,刚要开口辩解,一旁的柳承业之子柳仲谦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儿子,厉声呵斥:“允儿,不得无礼!”他转头看向钱为业,脸上满是隐忍的哀戚,躬身致歉:“小儿无知,冲撞了尚书大人,还望海涵。家严猝然离世,诸事繁杂,未能及时通报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钱为业收回目光,指尖微微泛白,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沉痛:“柳大人一身清名,为国尽忠,猝然离世,实乃朝堂之憾。老夫与柳大人同朝为官多年,虽偶有政见分歧,却始终敬佩他的风骨。今日听闻噩耗,心中悲痛万分,特来吊唁,略表心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灵堂前的挽联,又道:“柳大人的后事,若有需要老夫相助之处,尽管开口,老夫定当尽力。”柳府灵堂外的偏院,冷风卷着落叶掠过青砖。孙幽古背着手立在廊下,目光落在远处的灵幡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钱尚书今日亲自吊唁,倒是有心了。”
钱为业走上前,拱手道:“柳大人是朝堂重臣,老夫自当尽同僚之谊。”
孙幽古缓缓转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柳大人之死,起于朝堂诗赋之争;齐王如今身陷囹圄,亦源于此。此事首尾,你我心中都清楚,不必绕弯子。”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凝重,“明日大朝,陛下定会追问此事。你想好说辞了?别到时候顾此失彼,反倒引火烧身。”
钱为业眼神一沉,不甘示弱地回敬:“丞相说笑了。老夫行事,向来依律依规。齐王诗赋有不臣之嫌,柳大人是气急攻心而亡,此事证据确凿,何来‘顾此失彼’?倒是丞相,素来号称‘三不沾’,明日朝堂之上,可别含糊其辞,让陛下觉得你偏袒宗室,坏了自己多年的清名。”
“偏袒?”孙幽古冷笑一声,“老夫只讲公道。齐王的诗赋,究竟是言志还是谋逆,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你强行曲解,无非是想借此事扳倒齐王,甚至……觊觎老夫这个位置吧?”
钱为业脸色骤变,厉声反驳:“丞相休要血口喷人!老夫一心为国,只想肃清朝堂隐患,何来觊觎相位之说?倒是你,屡屡为齐王辩解,怕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想借着宗室之力稳固自己的地位?”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火药味十足,偏院的冷风似乎都被这针锋相对的气势逼得停滞了几分。孙幽古端着茶盏,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盏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杜之贵的案子,老夫虽略有耳闻,未深究细节,但此事既牵涉齐王,如今他身陷囹圄,这案子总不能成了无头悬案,让天下人非议朝堂律法形同虚设吧?”
钱为业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镇定:“丞相所言极是,自然不能是无头案。只是齐王本是主审,如今他自身难保,这案子的牵头人便成了难题。”
“难题?”孙幽古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缓缓放下茶盏,一字一句道,“昔年汲黯身陷囹圄,仍能上书直谏;周亚夫下狱,亦有廷尉秉公断案。所谓牵头人,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属,而是公道所在。这杜之贵的案子,老夫管定了。”
一番话引经据典,既点明了法理,又暗藏锋芒,堵得钱为业脸色瞬间僵住,竟一时无从反驳。钱为业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躬身道:“丞相总揽百揆,代天子行政,天下事本就该由您过问。只是这杜之贵的案子,前因后果错综复杂,丞相您素来深居简出,怕是未必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隐晦的威胁:“况且丞相素来号称‘三不沾’,中立自持,如今突然要接手这桩牵涉宗室、权贵的案子,若处置不当,怕是会落人口实,反倒坏了自己多年的清名啊。”
“哼哼。”孙幽古冷笑两声,眼神锐利如刀,“杜之贵是杜之贵,扬州刺史是朝廷命官,他在任上究竟是勤政爱民,还是贪赃枉法,难道不该查个水落石出?”
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添了几分压迫感:“其中缘由,老夫先前确实不清楚。可老夫偏偏有个好奇心,常言道‘纸包不住火’,当年李斯谋逆,自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不还是东窗事发?如今桂宁侯已然被牵涉其中,倘若日后有新的证据浮出水面,证明此案另有隐情,钱尚书,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钱为业被孙幽古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死死攥着袍角,半晌才憋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什……什么?丞相,您老在相位七年,一直安然无恙,全靠行事谨慎。明日大朝,您可真得好好想想,这七年来您所做之事,是否真能经得起深究!”
这话带着孤注一掷的威胁,说完,他再也不敢与孙幽古对视,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径直朝着柳府大门的方向快步走去,连背影都透着几分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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