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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拥孤村
风雪在黑石寨的山口盘旋不去,卷着地上的陈年积雪和刚落下的新霜,打在人脸上生硬而疼痛。两骑快马撞破了这层厚重的白色屏障,马蹄踏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惊起了路边枯树上几只瑟缩的寒鸦。
霍铮勒住缰绳,战马打着响鼻停在了村口那块被风雪侵蚀得几乎辨认不出字迹的巨大黑石旁。他身上穿着那套从张三亲兵身上扒下来的朔金盔甲,冰冷的铁片贴着里面的皮袄,随着呼吸起伏摩擦出细微的声响。脸上蒙着的面巾早已被呼出的热气浸湿又冻结成硬块,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那片死寂的村落。
黑石寨就像是一具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巨大尸骸,几十座低矮的土坯房依山而建,错落无序地分布在狭长的山坳里。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有些房梁已经坍塌,露出黑洞洞的缺口,像是一张张无法合拢的嘴。村子里听不到鸡鸣犬吠,甚至连一丝炊烟都看不到,只有风穿过破败的窗棂时发出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抹合烈驱马停在他身侧半个马身的位置,那双戴着皮手套的手随意地搭在马鞍前的刀柄上。他微微侧过头,黑沉沉的目光越过霍铮的肩膀,投向村子深处那几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屋舍。
“太静了。”抹合烈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霍铮点了点头,他知道抹合烈的意思。这种死寂并非空无一人的荒凉,而是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的压抑。那些躲在门缝后、窗纸破洞后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极度的恐惧与仇恨,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两个身穿朔金甲胄的“入侵者”。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朽木与陈旧烟火气的冷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没有立刻下马,而是催动战马,缓缓地踏入了村中唯一那条布满碎石与垃圾的街道。
马蹄声在寂静的村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两旁的房屋大门紧闭,有些门板上甚至还钉着横七竖八的木条。霍铮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视线,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知道,只要他现在抽出刀,或者表现出任何一点攻击的意图,那些藏在暗处的村民或许不敢反抗,但一定会像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或者在绝望中爆发出同归于尽的疯狂。
“出来!”霍铮忽然勒住马,对着一间看起来规模稍大的石屋沉声喝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内力的加持下清晰地传遍了半个村子。他用的是纯正的大晏官话,而不是朔金人那种生硬蹩脚的口音。
这突如其来的乡音显然让暗处的人产生了一丝骚动。那间石屋的门缝里,原本死死抵住门板的黑影似乎颤抖了一下。
“我不说第二遍。”霍铮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冷冷地锁定了那扇门,“我们是来办事的,不想屠村。让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时间在风雪中被拉得漫长而焦灼。过了许久,随着一阵摩擦声,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浑浊的泪水和恐惧,双腿抖得几乎站立不稳,刚跨出门槛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雪地里。
“军爷……军爷饶命啊……”老人的声音嘶哑破碎,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村里……村里真的没有粮食了……上次来的军爷已经把最后的口粮都带走了……求求您,行行好,给大伙儿留条活路吧……”霍铮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老人,看着他那双枯瘦如柴、冻得青紫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这就是他想要保护的子民,这就是大晏的百姓。他们在异族的铁蹄下苟延残喘,早已失去了尊严,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老人面前。
“起来。”霍铮伸出手,想要去扶那个老人。
老人却像是触电一般向后缩去,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饶命”。在朔金人的统治下,任何来自“军爷”的触碰,往往都意味着死亡或是更可怕的折磨。
霍铮的手僵在半空。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套沾着血迹的朔金盔甲,忽然觉得这身铁皮沉重得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一把扯下面上的蒙面巾,露出了那张虽然消瘦、却依旧带着大晏人特征的脸庞。
“老人家,你看清楚,”霍铮尽量放缓了声音,蹲下身子,视线与老人平齐,“我不是朔金人。我是大晏的兵。”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霍铮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分辨着这话的真假。当他看清霍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以及那口纯正的京片子时,眼中的恐惧并没有消失。
“大晏的兵?”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毒,“你们……你们怎么还没死绝?”霍铮愣住了。
“你们来干什么?”老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霍铮的搀扶,向后退了几步,指着霍铮的手指在颤抖,“又要打仗了是不是?又要拿我们当挡箭牌了是不是?两年前你们跑了,丢下我们不管,让我们被朔金人杀,被他们抢!现在你们又回来了……你们一回来,朔金人就要来杀人了!你们是灾星!是祸害!”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像是点燃了一根引线。周围那些紧闭的房门纷纷打开,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锄头、木棍、甚至只有石头,慢慢地向着霍铮和抹合烈围拢过来。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空洞,但在看到霍铮那张脸时,却都燃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怒火。
那不是对敌人的仇恨,而是对被抛弃、被背叛的绝望转化成的攻击性。在他们眼里,这些“南朝来的人”,比朔金人更可恨,因为朔金人本来就是狼,而南朝的兵,却是会把羊群扔给狼吃的牧羊人。
抹合烈冷哼一声,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动了。只听“锵”的一声脆响,弯刀出鞘半寸,寒光在雪地里一闪而过。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逼得那些围上来的村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退后。”抹合烈策马向前两步,挡在了霍铮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村民,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不想死的,就滚回去。”霍铮抬手按住了抹合烈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动手。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那些一张张充满了敌意的脸庞。他看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他看到了一个断了一条腿的汉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镰刀,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
他忽然明白了兄长当年在京城时的那种无力感。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信任这东西,在乱世里比黄金还要珍贵,也比琉璃还要易碎。
“我们不是来带给你们灾难的。”霍铮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压过了风声,“朔金人的运粮队已经被我们截了。他们的千夫长很快就会带人来这里屠村。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救我们?”人群中一个壮汉啐了一口唾沫,“骗鬼去吧!你们截了粮,拍拍屁股走了,朔金人找不到你们,就会把气撒在我们头上!以前不都是这样吗?你们杀了一个朔金兵,他们就要杀我们十个百姓抵命!你们就是来害死我们的!”“对!滚出去!我们不认识你们!”“滚出去!别连累我们!”谩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朝他们扔了过来。一块尖锐的石头砸在了霍铮的肩甲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而后滚落在地。
霍铮没有躲,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些谩骂和石块落在身上。他知道,这些百姓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错的是无能的朝廷,错的是当初没能守住国门的他们。
抹合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重重地踏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泥。他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空气中,发出一声爆响。
“闭嘴!”这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瞬间震慑住了喧闹的人群。抹合烈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个带头谩骂的壮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听清楚了,”抹合烈的脸逼近那个壮汉,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朔金人的大队人马还有半天就到。你们现在赶我们走,明天这个时候,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死地。没有人会来救你们,除了我们。”他猛地松手,将那个壮汉推倒在地。而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刀般扫过每一个人。
“想活命的,就听他的。想死的,现在就可以去上吊,省得浪费朔金人的刀。”村民们被他的气势所慑,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那个老村长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霍铮,又看了一眼那个凶神恶煞的异族少年,终于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都散了吧……散了吧……”村民们慢慢地散去了,但那股敌意和戒备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恐惧压了下去。他们躲回了自己的屋子,紧紧地关上门窗,透过缝隙依旧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老村长将他们带到了村公所,那是一间稍微宽敞些的石屋,里面生着一堆快要熄灭的火。
“这里以前是祠堂,后来……牌位都被朔金人烧了。”老村长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声音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绝望,“两位军爷,你们说朔金人要来屠村,是真的?”“千真万确。”霍铮在火堆旁坐下,摘下了沉重的头盔,露出了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我们截获了他们的密信。不管有没有我们,他们都会来。张三那支运粮队,本来就是要来和主力汇合的。”老村长听到张三的名字,身体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随即又变成了深深的无奈。
“造孽啊……都是命……”他喃喃自语,“村里还能动的男人不到一百个,兵器只有几把镰刀锄头。怎么跟朔金人打?这不是送死吗?”“不用你们打。”霍铮从怀里掏出了那半张地图,借着火光铺在地上,“我们有三百人,还有一批从朔金人手里抢来的军械。只要利用好地形,未必不能赢。”他指着地图上黑石寨的位置,开始向老村长讲解他的计划。如何设置陷阱,如何利用村里的房屋进行巷战,如何将老弱妇孺转移到后山的山洞里。
老村长听着听着,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又有了一点光亮。但他并没有完全相信霍铮,那是一种在无数次失望后形成的本能的怀疑。
“你们……真的不走?”老村长试探着问道,“朔金人来了,你们不会把我们扔下自己跑了吧?”霍铮抬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
“我姓霍。”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霍家的人,从不抛弃自己的百姓。除非我死,否则朔金人别想踏进这村子一步。”夜色降临,黑石寨陷入了一片死寂。风雪更大了,呼啸着穿过村巷。
霍铮和抹合烈被安排在村公所里休息。抹合烈靠在门边的柱子上,怀里抱着刀,似乎在闭目养神。霍铮则在火堆旁整理着那些从朔金人身上缴获来的装备。
“他们不信你。”抹合烈忽然开口,眼睛都没有睁开。
“我知道。”霍铮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跳动的火焰,“信任是要拿命去换的。两年前我们欠下的债,现在得一点一点还。”“有人在往外跑。”抹合烈淡淡地说道。
霍铮的手猛地一顿。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看去。
在村尾的方向,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贴着墙根,向着村口摸去。那人的动作很轻,但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却清晰可见。他背着一个小包袱,手里还提着一盏用黑布蒙着的灯笼。
那是通往朔金驻军据点的方向。
“是去报信的。”抹合烈睁开眼,站起身,走到霍铮身后,“我去解决他。”“等等。”霍铮按住了他的手。
“你想放他走?”抹合烈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如果让朔金人知道我们的虚实,这一仗就没法打了。”“不是放他走。”霍铮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如果现在杀了他,村民们会更加恐慌,甚至会引起暴乱。我们还没站稳脚跟,不能再激化矛盾。”“那你要怎么做?”“抓回来。”霍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盔甲,大步向外走去,“我要让他自己把话吞回去。也要让全村人看看,到底是谁在把他们往火坑里推。”风雪中,那个黑影走得很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挣扎。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叫李二,是村里有名的机灵鬼。他不想死,他不想陪着全村人给那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丧门星陪葬。他听人说过,只要向朔金老爷们报告反贼的消息,就能得到赏赐,就能活命。
只要跑出这个山口,只要到了前面的据点……突然,一只冰冷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李二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了起来,狠狠地掼在了一旁的墙壁上。
“想去哪儿?”一个冷漠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
李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借着微弱的雪光,他看见了那张冷峻的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寒光的眼睛。
是那个一直跟在霍将军身边的异族人。
抹合烈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一路拖回了村公所。
霍铮早已在村公所门口等着了。老村长也被叫了起来,此时正披着那件破棉袄,一脸惶恐地站在一旁。
当抹合烈将李二扔在地上的时候,老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二?!你……你这是干什么?”李二捂着脱臼的下巴,痛苦地呜咽着,眼神闪烁,不敢看老村长。
“我们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个。”霍铮将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扔在地上,那是通往朔金据点的路线图,上面还特意标注了村里的防御薄弱点,“他想去告密。想拿我们,还有全村人的命,去换他一个人的前程。”老村长颤抖着捡起那张地图,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拐杖就要打:“畜生!你这个畜生!你想害死大家吗?!”“算了,赵叔。”霍铮拦住了老村长,他看着瑟瑟发抖的李二,眼神平静而冷漠,“把他关起来,派人看好。等打完了这一仗,再由村里人公审。”“为什么不杀了他?”抹合烈在一旁冷冷地问道,“这种人,留着也是祸害。”“杀了他容易,但要让人心服口服难。”霍铮转过身,看着那些被动静惊醒、陆续围拢过来的村民。他们的脸上带着疑惑、恐惧,还有对李二行为的震惊。
霍铮走到人群中间,提高了声音:“我知道你们害怕,知道你们不信我。但你们看看,这就是投降的下场。朔金人不会因为你们告密就放过你们,他们只会觉得你们是软骨头,可以随意践踏。那个叫张三的,也是这样想的,结果呢?他死得比谁都惨。”“我霍铮把话放在这里。”他环视四周,目光坚定,“这次我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果黑石寨守不住,我霍铮的尸体,一定会在你们所有人的前面!”风雪中,霍铮的声音铿锵有力。村民们沉默了,那些充满敌意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一丝动摇和思考。
抹合烈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中独自面对千夫所指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都回去睡觉。”抹合烈走上前,冷冷地驱散了人群,“明天还要干活。不想死的,就给老子把力气攒足了。”人群慢慢散去。霍铮松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抹合烈伸手扶住了他。
“还能撑住吗?”“没事。”霍铮站直了身体,看着漆黑的夜空,“这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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