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骨

　　我名长霖姿。

　　曾为长宁侯府不起眼的庶女，后成御史杨锦昭之妻。如今，是这盛京城中，人人称羡的杨夫人。

　　七夕灯火，璀璨如昼。御河之上，莲灯千盏，载着无数祈愿顺流而下，汇成地上的星河。我倚在杨锦昭身侧，他的手稳稳护在我已显怀的腹前，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玉茹与沈墨在前方低语，帝后在不远处的观景台上俯瞰这太平盛世。一切都圆满得如同话本里最美好的结局。

　　世人皆道，杨夫人历经风雨，终得一心人，自此白首不相离。

　　他们看得见杨锦昭如今待我的小心翼翼，看得见他眼中不容错辨的珍视，看得见这泼天的富贵与尊荣。他们以为，过往那些猜忌、疏离、心寒，都如同被这盛世灯火照亮的阴影，已然消散无踪。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碎了，便是碎了。即使用最巧的手工匠人细心粘合，那裂痕，依旧在。它藏在最深处，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便会悄然浮现，提醒着我，曾有的冰冷与绝望。

　　补婚那夜的红烛，灼痛的不是喜帕下的期待，而是他拂袖而去后，满室的清冷与那句“不可理喻”。那不仅仅是一句斥责，那是将我的心意、我的担忧、我试图靠近的努力，全盘否定的利刃。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

　　柳如湄的信，像一根根淬毒的针，通过各种隐秘的方式，被送到我面前。起初是只言片语的“问候”，后来是“不经意”透露的、他与她在宫中“偶遇”商讨“要事”的细节，最后，是那些笔迹我熟悉到刻骨、却从未抵达过我手中的——他写给她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我已不愿细想。无非是边关风沙，朝堂纷扰，或许，还有我不配聆听的、属于他们之间的“懂得”与“默契”。当柳如湄拿着那些信，站在我面前，用怜悯又带着胜利姿态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心中那片为他构筑的城池，轰然倒塌。

　　不是不痛，是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

　　我长霖姿，可以忍受替嫁的屈辱，可以面对府中的刁难，可以在刀光剑影中与他并肩，甚至可以原谅他因局势所迫的某些不得已。唯独不能容忍的，是真心被践踏，是信任被愚弄，是当我试图与他共担风雨时，他却将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将那份本该属于我们夫妻之间的交流，给予了另一个女人。

　　所以，我决定离开。

　　收拾行装时，心是死的。将那枚象征着杨家主母的蟠龙玉佩放入怀中时，指尖是冰凉的。我告诉自己，这不是退缩，而是对自己最后的保全。我不是他笼中的金丝雀，更不是他需要时便召之即来、厌弃时便挥之即去的附属。

　　离开那日，阳光很好。我骗玉茹说想吃城西那家的桂花糕，看着她欢天喜地地出门。然后，我带着云袖，走出了这座囚禁了我许久，也曾给过我片刻温暖的牢笼。府卫欲拦，我只需一个眼神，他们便迟疑着退开。那时的我，或许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决绝的冰冷，让他们不敢逼视。

　　江南水乡的这一年，很安静。我租了一处临水的小院，看四季更迭，听桨声欸乃。苏文衍……那个我曾以为或许是转机的男子，原来也不过是柳如湄布下的一枚棋子。当他掐住我喉咙，眼中露出狰狞时，我竟没有太多意外。这世间，真心本就难得，尤其是牵扯到权力与旧情时。

　　可笑吗？最终救我于水火的，还是那个我曾决意离开的杨锦昭。

　　他来了，带着一身风尘与惊惶，如同濒死的困兽。他想要杀了苏文衍，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他抱着我，手臂收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一遍遍在我耳边说着“对不起”，声音嘶哑，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恐惧。

　　回京的路上，他很沉默，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他处置了柳如湄，用最彻底的方式。他试图弥补，用无尽的耐心与温柔，抚平我身上的伤痕，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接受了。

　　不是因为我全然原谅，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心中对他，尚有情意。这情意，与这世道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规训无关，与这杨夫人身份带来的尊荣无关，仅仅是因为，他曾是我在黑暗中唯一抓住的光，是我心甘情愿交付过真心的人。孩子需要父亲，这好不容易稳定的朝局，或许也需要杨府表面的和睦。

　　但，也仅仅是“接受”而已。

　　我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软语就欣喜若狂的长霖姿。我依旧会对他笑，会为他打理府务，会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会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只是，我的心，有一部分被我自己小心翼翼地封存了起来。那里，藏着补婚夜的冰冷，藏着那两年等待中的无望，藏着柳如湄拿出信件时那锥心的刺痛。

　　他将那枚蟠龙玉佩再次交到我手中，说着给“我们的孩子”。我收下了，如同接过一件理应属于我的物品，心中却再无当初的波澜。信任这东西，重建远比摧毁艰难千百倍。

　　今夜，在这万千灯火之下，我依偎着他，许下“山河永固，家国安泰”的愿望。这是真的。我真心希望这天下太平，希望百姓安居，希望玉茹能与沈墨白头偕老。至于我和他……

　　我轻轻抚摸着腹中的孩儿，感受着新生命的悸动。

　　或许，这样就很好。

　　他有他的愧疚与补偿，我有我的清醒与保留。我们不再是毫无隔阂的爱侣，却成了利益与情感交织最深、无法分割的盟友与亲人。我们共同孕育着生命，共同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爱吗？或许还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懂得，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是对于“圆满”这个结局，彼此心照不宣的维护。

　　盛世需要传奇，而我和他的故事，在外人看来，已然是传奇最好的模样。

　　这就够了。

　　我长霖姿，从来要的，都不是依附于谁的完美爱情。我要的，是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守住本心，活出自我的底气。

　　我会同情为一个不重要的男人而疯魔的柳如眉，我会为她的死而感到可悲。

　　难，难，难……

　　可如今，我做到了。

　　灯火阑珊处，我微微侧首，对上他深深凝望我的目光，报以一个温婉而恰到好处的微笑。

　　心中那片被封存的角落，依旧冰封。但无妨，它不再能伤害我分毫。

　　因为我已明白，能主宰我长霖姿悲喜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我是长霖姿。杨锦昭的夫人，未来孩子的母亲，更是我自己。

　　世人皆道，御史夫人长霖姿，与夫君杨锦昭历经波折，终成眷属，如今身怀六甲，圣眷正隆，可谓是苦尽甘来，圆满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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