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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水症
一直在一起时很难感觉到孩子的成长。
小的和大的不一样,大的冷僻,小的乖顺,又偶尔翘翘无伤大雅的小辫子,是顾知微捧在心尖,拴在腰上长大的。
艺术圈往常有些私人聚会,social时除了娱乐休闲侃大山以外,最多的话题总是家庭。
顾知微喜欢带着小的,嘴巴甜,会来事。
当孩子被赞扬声包围的时候,顾知微总掐掐乔念的脸,在“妈,好肉麻——”这样絮絮嚷嚷的声音中,想起小时候,那个离江城不算远的家乡。
七八月时漫山红枫,那是个秋季也很漫长的小城。
不像江城,这么多年以来总是倏然入夏,倏然入冬,乔念形容的很准确——
一年只有两个季节的江城,把春秋留在了战国。
K11是港资商场,顾知微总觉得这里或多或少不太符合江城的气质。
近十年来城市跃迁太快,仿佛眨眼前江城还是个堵在转盘口,人人骑着摩托车斗气的大县城,再一睁眼,就变成了繁华如魔都的新一线城市。
K11建设的有些像银座呢,精致小巧的资本销金窟。
“喜欢这件吗?”顾知微拿起一件thisisneverthat的短款连帽卫衣,这件也是韩国的潮牌,卫衣是奶油白色,搭配绗缝线蓝色条纹网球裙,与裙子形成柔和的对比。
把衣服在全身镜前比着乔念身段量了量,顾知微笑了笑,只觉得乔念比故乡那些小时候看起来很高的红杉还要高上几分,“小了。换件大点的?oversize嘛。”
乔念对母亲的品味百依百顺,“好呀。”
其实冷静下来就能发现,或许母亲自己也没发觉自己具备很强的控制欲,这些控制欲在姐姐身上似乎很淡,但在她身上深刻又明确。
不过乔念并不在意,她享受着母亲偏爱的束缚,在这种束缚中莫名感到畅快。
游泳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
已经几乎生长发育定型的她,想要追逐那些从三四岁练习基本功的职业选手,基本上是天方夜谭。
但她具备这样的自信和天赋。
有时候自信和天赋也是一把双刃剑。
以前没转学时,自己还不用住校集训,那些享受既得利益的同伴们会在她去训练时友善地打招呼、甚至热情的指导。
可当她决定把热爱变成道路,道路走成坚持时,那些友善的目光就消失了。
一个备受瞩目的空降兵,如果还是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野心、天赋和欲.望的重点扶持对象,那么她值得团体内部瓦解原本所有的潜在矛盾,转而针对她。
外部矛盾出现了,乔念就是那个活靶子。
被扎坏的脚蹼,漏气的呼吸管,速碳粉中的异味,人群中时不时嬉笑和嘲弄的声音。
乔念听姐姐说过,母亲的成长很不容易。
那些琐碎的往事中尘封了敌意、控制和艰难的求生。
如果说自己最初是一时闹热为了热爱坚持,那么现在——
“穿这样才好看。”母亲看向她时,会轻微仰起头,颤动的睫毛深黑色,那双眼睛专注且温和。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和浸泡在泳池里,不断向终点线抱水的感觉十分类似。
恒温的流水,会抵消那些上岸后如跗骨之蛆般阴暗、嫉妒又潮湿的眼神。
母亲。
专业泳池的注水口很低,乔念在心情非常低落的时候,会无知觉地向着那个低垂而永远循环出水的洞口游去,那里的水流仿佛布满母亲杍.宫内盈胀的温柔,看起来又像母亲专注且温和的眼睛。
如果觉得很累的话,就向着母亲一直游去吧。
——为了母亲,我一定能坚持下去。
我现在和母亲一致了吗?
乔念在问题中鼓励着自己。
“妈,你看,那是姐姐和谁呀?”乔念似乎刚刚发现姐姐,乔安从橱窗旁光鲜亮丽地走过去,虽然穿着校服,但气质在人群中相当独特。
乔安身边是同样穿着校服的、一个娇小漂亮的女孩子。
顾知微顺着小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大的那个细雪般的眉目融化,凉薄而冷情的眼睛似笑非笑,专注地帮身边的女孩别过耳边的细发。
她心里骤然有石子碾过,莫名有些不舒服。
母亲小心翼翼观察小的表情,确认她对姐姐出现是好奇而不是蓄谋已久的某些情绪。
来K11买东西是假,顾知微心里清楚,为了确认这两孩子不是双向奔赴是真。
顾知微面上没什么表情,“既然碰见了,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和姐姐一起吃饭?”
她试探小的。
“不要,姐姐的朋友我又不认识。”
“不过,姐姐好幸福啊,都能和好朋友一起闲逛,她们还喝奶茶。”
顾知微把手机递过去,“想喝什么自己点。”
“嘿嘿谢谢妈~”
“去把裙子换下来。”
刚给乔念买的网球裙,在这个短暂的初春穿显然不太合适,商场虽然开了暖气,顾知微眼神掠过小的并在一起磨得有些红的膝骨,觉得那是太冻了,为了风度不要温度,没必要。
她伸手去摘乔念的帽子,江城有句老话叫“室内打伞戴帽会长虱子”,顾知微是听着这些布满民趣风情的俗语长大的,虽然不信,她还是亲切地替小的理顺毛茸茸的软发。
乔念温驯地低下头。
顾知微难得高过她,她在橱窗前,用这样有些奇怪的姿势端详起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孩,手指触过柔软的脸颊,忍不住轻轻摩挲,这样一来,顾知微心中碾过的石子才完全平静下来。
橱窗里,少女的双.腿并的更紧些,乔念在她向往的专注中,闻到清晰的,母亲手指间细腻的润肤乳的香味,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软的差点站不住。
怎么会有扑面而来的晕眩感——
是自己被游泳池里的氯水包围的太久太彻底了吗?
居然会对人类的气味过敏?
乔念在问题中鼓励着自己。
她是想到什么就去验证什么的人。
她握住母亲的手腕,贴近鼻尖狠狠闻嗅,呼吸炙热,喷洒在敏感的腕间。
“妈,你用的什么润肤乳啊,好香。”
手臂也是滑滑的,和自己常年在泳池里浸泡的白一点也不一样。
那是种腻雪般嫩而润的肤质,捏在自己稍显宽大的掌骨间,起先是微微敏感的泛红,然后是像豆腐一样在指.尖软弹。
她迷迷糊糊往母亲身上贴,顾知微听见她的呢语,看向在自己胸.口拱来拱去的脑袋,那双狭长的眼睛迷蒙地垂下来,和乔晚舟——
她猛地抽回手臂,腕间粉红一片。
“呆会去给你买一瓶,你带学校用,平时也要做好皮肤管理。”
“除氯洗护三件套还剩多少,这周要不要买?每次洗完头发要做发膜……”
母亲在说什么啊。
她为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
目光划过母亲挺立的鼻尖,然后是说话时一张一合,淡粉色的嘴唇。
微微张开时,能依稀看见……
乔念拽住母亲的手腕。
“妈,要不要看我游泳?”
“我现在游的很好了。”乔念风风火火地补充。
顾知微付了账单跟着小的踉跄往外走,身体做出了反应,心底还是嗡嗡的。
怎么了,突然这是?
“看那干嘛?你上次比赛我在现场看呀。”
“不一样。”
乔念为某些可怕的念头彷徨,她急切想要验证那个答案。
走到负一层,进地库前,路过甜品区。
乔念倏然和里边正在看书,把同伴晾在一边的姐姐对上视线。
短暂而灼燃的一秒,母亲并没有发现:“别走那么快呀,我跟不上了。”
母亲的呼吸急切,被自己攥住的手腕也就越发粉红。
乔念在姐姐的目光中,意外品出了熟悉的敌意。
那是竞技场上,为了争夺同一个目标,游向终点线时的,群狼环伺,虎豹豺狼。
——那是比赛只有一个赢家,所以才会坦率表露出欲.望的眼神。
姐姐挑了挑眉。
乔念继续行进,催促母亲赶快上车,载她到最近的50米标准游泳池。
“怎么就突然这么着急?”
“我知道了,网上比喻你们长期练习竞赛游泳的,说鱼离开了水,就会有渴水症,你现在是不是这个毛病?”
“那可怎么办,我可没本事在家里给你盖个游泳池,要不下周开始不回来了?”
顾知微系好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打趣小的。
火急火燎的,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一刻也等不得,像小时候一样可爱。
“我才不要。”
“人和动物是有区别的。”
乔念怀疑自己心跳的太快,几乎就要听不清跑车引擎轰鸣的声音了。
“人和动物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母亲笑着问她。
“动物的一切,饥饿,恐惧,占有,甚至保护……都直接得可怕。它们被欲望驱使,不加掩饰。”
顾知微握着方向盘,指尖轻轻敲击着皮革表面,红杉树长高是这种感受吗。
难得听到小的说这么多呢,该说是学校教育带来的,还是独自生活促进成长呢。
“我们呢?”
“我们发明了语言,创造了艺术,用层层的礼貌、道德、规则把自己包裹起来,像包装一份精美的礼物。我们以为这样就和它们不同了。”
“动物的欲望是季节性的,是本能。而我们的……全年无休,并且,我们会为自己寻找无数个高尚的、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我们会为自己的欲望,编写剧本。”
“厉害吧妈妈,这是最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呢。”
“你长大了。”母亲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乔念编好谎言。
她已不是八岁时那个只会躲在姐姐身后的小孩,也不是仅仅只会用装乖获取乔晚舟偶尔亲近的幼童。
动物争夺食物和领地,人类争夺爱和目光,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我们的战场从草原和河流,变成了泳池和……家庭。
“到了。”
顾知微从后备箱取出常备的乔念的泳衣。
“撒丫子玩儿会去吧,我去喝杯咖啡。”
“不要嘛,妈妈,我想你看着我。”
乔念嘟囔几声,挂在顾知微脖子上撒娇。
“真是拿你没办法。”
母亲经常这么说。
“妈,你还记得,怎么游泳吗?”
一圈游毕,泳池边。
乔念手臂撑着,趴在水岸。
头发湿漉漉的贴着眼睛,眼神软乎乎的,看得顾知微心口发紧。
小的冲她眨眼睛。
“干嘛,无非是收、翻、蹬、夹——”
“哎哎哎——”
一节藕色的手臂,豁然从水面伸出,是春日的海妖,是湿漉的精灵。
小的拽住她,母亲失重,扑腾出水花,猛地跌在乔念怀里。
灼热的手掌贴在腰间。
“乔念!你发什么疯——”
顾知微很生气,她太久没游泳,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贴在小的身上。
相同的柔软贴近,顾知微神思恍惚,水面上反着白炽灯的光,看起来就像金色的太阳。
那个小小的人,是怎么长得这么饱.满的?
她原来有这么软吗?
乔安托住她,手指顺着稳住臀.部。
她埋在母亲颈间。
在自己最熟悉的游水中,看水面下方低垂处,不断流出活水的换水洞。
呼吸。
深——呼吸。
怎么呼吸也无法停止的心跳,验证了自己可怖的想象。
她望着母亲的颈,软嫩的。
只要稍稍贴近就能——
想咬。
人类果然和动物有区别。
它们不会充斥这样污秽又肮脏的渴望。
“妈——”
“别贴这么近,好痒。”
痒,是吗?
已验证。
是,痒的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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