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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时,纸箱破了,掉了一地狼藉。赵远优半蹲着捡,看到其中一本黄本子。等再回过神来,她竟然蹲着读完了。
孙笋苗看她一动不动,过来用小胖手推推她,发出“嗯、嗯”的声音,用那双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大眼睛担心地看着她。
她笑笑,把笋苗一头柔软的乱发揉得更乱。跟她说没事,我只是翻了一下以前的日记。我们继续收拾东西吧。
她站起来身来,一边理东西一边觉得好笑。那日记似真似假,有些记录很幼稚,有些又很荒谬,都不知道是否真实地发生过,还是纯粹是自己的臆想。而里面那些情感,想来恍如隔世。
感情这回事她活了这三十多年,迄今也没能想透。谈了三年的前男友也没有。在她决意放弃一切回国时,对她失控般地变了脸色。
“赵远优,我实在不懂。又不是你亲身父母,犯得着吗?是,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惨。但这世界上惨事哪天不发生,不在这头就在那头。你要毁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回去照料他们?我看那辆车撞的不是你表妹表妹夫,撞的是你的脑袋。”
“你对他们有感情,那对我呢?你为他们着想,那替不替我想?”
歇斯底里争吵的隔天早上,他又恢复一贯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只是整理好行李搬走了。她回国时,他还开车来送机,握一握她的手,西式礼仪地贴一贴她的脸,“一路顺风”,只是话语间不再有波动。
搬回这座城市,主要是为了笋苗的治疗,这里有治疗失语症最权威的专家。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父母,也带走了她完整说话的能力。
小婶不止一次抹着眼泪,红着眼皮说:“原本她那小嘴巴嘚吧嘚就没停过,一会就来蹭蹭你外婆我能吃这个吗,外婆我能玩会这个吗,外婆给你这个好吃的,外婆妈妈给我买的漂亮裙子你看漂亮吗,怎么就成了这样,她才这么小个人啊。”
医生说是受了惊吓,是心因性的,有很大机会恢复的。赵远优每次都这样安慰她。
“能好就好,能好就好。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孩子能正正常常上学,平平安安长大。这样诚诚和小孙才不会怨我,他们走也能走得安心。”
到最后小婶总是声音越说越低,然后呆呆地坐一会,然后才惊醒搬地站起身,抹一把脸。
“我买菜去了,你们想吃什么。”拖出个大塑料袋,她又精神利落起来。
“你问问小叔吧,我晚上要和以前的同学聚个餐,不在家吃。”
“他?”那语气里三分心态七分鄙薄,“那我看着买吧。”
赵远优推开屋门,小叔正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着古老的黑白片。那是部喜剧的默片。屋里没开灯,拉着纱帘。明明是黄昏,却有种夜幕已降的静寂。
黑白画面映在他脸上的沟壑里,既明又暗。他微张开嘴对着电视像在笑又像在哭,眼神涣散,也没有声音。
赵远优把孙笋苗叫过来,“去陪外公看电视。”
笋苗努力爬到了床上,她捏紧拳头额头暴起了青筋,似乎想努力叫出那声“外公”,可失败了,只发出难听的“嗯、嗯”两声。
可小叔低下头,留意到她,失神的眼睛这才有了点焦距,他笑出了声。
“我说谁在打外公呢,原来是小笋苗,是我们家的小心肝。”他把笋苗抱起来,举过头顶
赵远优轻轻关上门。
独生女车祸去世的事故让小叔迟迟缓不过来,他不出门也不与人打交道,连以前最爱看的书也不看了,书法也不练了。每天除了盯着电视发呆就是在打盹。似乎时光已经不在他身上流动。
小婶从一开始的劝慰,到后来的轻视。是个男人还没我一个女的坚强。我指望他能撑住我,结果还要我反过来撑住他。我心难道不痛,诚诚是从谁肚子里生出来的,谁的奶一口一口喂大的。可我擦了眼泪还要买菜做饭,接送笋苗要上幼儿园,他做点什么。他什么也不做。为什么就不能换换,就换一个回……
很多次小婶跟她抱怨时都是这么一套话,然后在这猝然住了口,看看她的脸色。
“我做菜去,等会还要去接孩子。”余了她总是这么说。“你爱吃我就高兴,就怕你刚回来吃不惯。家里都靠着你呢,你吃不好可怎么行。淡了咸了你都跟我说。”
她现在真正和小婶成了一家人,还成了这一家的主心骨。牙尖嘴利的小婶多抱怨几句还要看她脸色。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吃饭约了个新酒店,她不熟悉地方,到得晚,进包厢时整桌都到齐了。
毛小桃正提着筷子夹块五香牛肉,看见她筷子闪了闪,然后又理直气壮地夹实了,对着她晃一晃。
“不是我不讲餐桌礼仪不等你这位大律师,是我肚子里这个实在太饿了。本来想偷吃一口应该也看不出,没想到刚伸手就碰个正着。我想你也不会跟孩子计较。”
热热闹闹一大桌人,熟悉的那几个同学基本都到齐了。开头的那一会有些陌生,似乎有层透明的塑料膜把彼此隔著,但随着话题的展开,那层膜融化成了雾,慢慢散开了,露出了原来熟悉的人。
在座的同学基本都结婚了,就剩下了林尔岚和她还是单身。林尔岚病好之后读完了博士在她们母校教书,是一名彻底而快乐的单身主义者。他们之中施烨最晚结婚,但也结婚足足两年。
老婆是同校的学妹,两人都是出了名的慢性子,性格相通,又志趣相投,是常被其他人打趣的恩爱夫妻。闫丽和赵晋鹏都生完了二胎,说天天忙得鸡飞狗跳,毛小桃和秦奋是刚停了门店扩张计划,刚准备备孕呢,第二天就发现已经坏了。程功老婆是他上司,是个性格爽利的川妹子,比程功会来事又周全,这会已经成了他朋友圈子里的主心骨。
大家东聊西聊,无非说说东说说西,不知道谁嗓门一下大起来,提起以前那些陈年往事,还说到毛小桃当时围堵程功的蠢事。
程功挥手直说别提了,毛小桃蹦出来说,我都没害臊,你害什么臊。程功说我哪是害臊,我是怕你家老公吃醋。
那不就是想让他多多喝喝醋嘛。
毛小桃给旁边两个小碟子都加上点醋。
你们家这么没情趣的嘛,我家就爱把吃醋当日常,是不是老公。
秦奋和川妹子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得直乐。
川妹子故意板起脸拿起醋碟喝一口,拆家吧,你们俩过,我们喝醋去。这么点怎么够,大毛,你给我都满上。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施烨说当时我还追过赵远优,赵远优说初中还暗恋过施烨。可惜双箭头被分开,错开了时间,要不然也没其他人的事。秦奋说我还当过赵远优假男朋友。程功说我和大毛好之前,想追当时的林大教授。
林尔岚说,我当时在想,我要是转性喜欢女的,应该在学霸和大毛之间选哪个?
大伙一下子都静了,面面相觑看向她。
闫丽跳了出来,特别气愤,特别不平,“为什么我不在候选之列,我比学霸和大毛差在哪了?”
大伙哄然大笑。
无所谓了所以才可以随便说。说出口的都是无所谓的。赵远优开车回家,路上她打开车窗吹着夜风这么想。
生活真正有所谓的其实也无非这么几样,活着,工作,家人和健康。
她一周两次雷打不动地带笋苗去看医生,每天晚上盯着她大声练习朗读。小婶知道她工作忙还要出差,自告奋勇提出自己可以接送,她快六十的人还为这特意去拿了驾照。
大半年下来,笋苗情况好转了许多,从攥紧拳头也说不出一个字,但现在偶尔已经可以断断续续表达。
今天她就说:“爸……爸……什、么?”
赵远优问她:“你想问,爸爸是什么吗?”
笋苗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就拿小孙和诚诚的合照给她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
赵远优想,出事时她年纪还小,对爸妈的印象可能都模糊了。
她却摇摇头,用力指着赵远优说:“以、前、的、爸……爸、妈、妈。姨、姨……现、在的,妈妈,所以……新、爸……爸……哪里?”
这回赵远优彻底听懂了,她弹一下笋苗脑门:“你外婆教的吧。”
小婶正在阳台晒衣服,耳聪目明听见了,立马探头说:“这可不带冤枉人的。”
笋苗摇摇头:“……不,我、我。”
自从笋苗能够像这样表达后,她的话又变多了,像小婶说的那样,她曾经是个活泼爱说话的孩子。
赵远优很耐心地鼓励她说话,她们每晚都躺在被窝里聊天。晚上,从那些并不顺畅的表达里,赵远优知道她喜欢一个和她一样病情的小男孩,他们有时候在走廊上等待时,彼此在纸上画画交流。
她也喜欢在医院中庭偶尔能遇到的老爷爷,气质和外公有点像。每次看到她都咪咪笑着,跟她握握手。
她说有两回有个叔叔来看老爷爷,老爷爷很凶,不要他推轮椅。那个叔叔长得很神气,只是看起来不太开心。她说自己和那叔叔还聊过天,她说自己是生了病,在看医生,叔叔说自己也有病,也在看医生。她说自己是某一天开始,说不了话了。叔叔说他是某一天开始,突然睡不着觉了。她觉得他们两个聊得很投缘,所以想让他做新爸爸。这样大家一起在睡觉前像这样躺着聊聊天,他可能就能睡好了。
小孩子的异想天开真的很神奇,赵远优只觉得好笑。笋苗却很认真地想撮合她和这位叔叔。要让她多陪自己去几趟医院,说不定就能遇上。
赵远优敷衍她,好,好,但我这段时间太忙了,等忙完了阿姨打扮一下买两套新衣服画好妆陪你去医院总好了吧。
笋苗很满意。
说忙也不是纯粹是骗小孩的,赵远优这段时间确实忙得脚不沾地。所里接了个大案子,她组里好几个人被抽调去帮忙,她差点也被调过去。
只是她坚决不点头,主任也没再为难她。
同事小郭不明所以,说你现在不是也接民事了吗,虽说你能力过硬,但毕竟民事资历尚浅,这么大的遗产官司,要是写在履历里怎么都是光辉的一笔。
她不置可否。
小郭也没再劝她,自顾自和其他几个同事在闲聊八卦。这大一家子,一会哥哥结婚,一会弟弟离婚,一会四姨太带着双胞胎出来鉴定血缘,一会又兄弟间重新争遗产的,真是看热闹都看不过来。
瞎扯了一通,又说这个官司不好打,对方证据全,手上的遗嘱写得明明白白。咋们这边只能从立遗嘱人当时已经丧失民事行为能力下手。
有人感慨,风水轮流转,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以为姜还是老的辣的,没想到这小的也是个狠角色。
女同事说,反正颜值即是正义。最帅的这个赢了不也挺好,这样的新闻才有看头。你说呢,赵远优?
赵远优一声不吭,只由得这些声音像自来水一样往耳朵灌,再自己流出来。
回家时,她在红灯路口愣了一次神,但仅有那么一次。如果此生她还会遇到他,能对他说一句话,她就仅有一句,那就是恭喜。
恭喜你夙愿成真,恭喜你得偿所愿。
还有一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那就是就算时过境迁,有过怨有过恨,我也不会变成徐威。
隔天她有场相亲,所里主任介绍的。她二十多岁相亲,到了三十多岁还相亲。期间掺杂了两场长时间恋爱,心态一变再变,但变回最开始的了。
那是写在计划本上的一项计划,可能也没什么太大乐趣。如今为了笋苗想要个爸爸的心愿,也许要去想办法完成。
惯常的吃饭,看电影,互加微信,问到家没,断断续续彼此也聊不上两句,怕尴尬似地赶紧互道晚安,结束。赵远优关上手机,深吁口气。
到如今,两个看着相称的成年人之间要动一动心,谈何容易,更别提理想爱情。
唯一让人高兴的是笋苗的病症大幅好转,说话又流利了许多。医生说这样治疗下去,极有可能在半年内恢复。小婶高兴得满脸眼泪,回家第一时间就奔卧室里去了,对小叔大着嗓门宣布这个好消息。
那天傍晚小叔不待人叫,就从屋子里出来了,帮小婶端盘子摆碗,洗剁过菜的刀板。还主动提起,想找个时间回去给诚诚他们坟上上香,去年清明他因为病了没去,心里一直念着。
周末,他们开车上路。正是初春,一路都是繁茂的香樟。
今年日暖,香樟树早早开花,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迎春爆炸似地在高架两边开着热烈的黄花。
笋苗穿着新买的裙子,在后座用蜡笔在洁白的画板上画画。她也递给外公一支绿的笔,又给赵远优一支蓝的笔。
“外、外公,你、画草……姨,你、画云。等、画好,要、送……人。”
小婶开车,自从她拿了驾照,能开车的时候她不让别人摸方向盘。
路程不短,但她开得兴冲冲的,只到后半程快到及格街附近,随着车流的拥堵才逐渐不耐烦起来。
“还没到清明呢,怎么这么多人。”
“这条路不也通那个小良山新景区嘛。人就喜欢看个西洋镜,造好都好几年了,还有人去凑热闹。”
大人烦躁,小孩却不急。她一笔一笔画好,拍拍赵远优胳膊,给赵远优看。
小叔先凑过来:“还不给外公看,这是啥啊?啊哟,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这是你。”
笋苗生气地皱了下鼻子。
赵远优说:“这是那个爷爷,还是那个叔叔,还是你喜欢的小男孩?”
“哎呦,我们笋苗都有喜欢的人啦,比你阿姨还抢在前头。”
小叔逗她。
“你画的是谁呀?”
笋苗说:“不、告诉你们。”
“那你这幅画要送给谁?”
“也不告诉你们。”
小叔看向赵远优,两个人惊喜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不动声色地跟笋苗说:“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不告诉你们。”
吐字流畅发音自然,带着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嗲声,和她同龄女孩没有区别的发音表达。
小叔盯着前面的椅背好大一会,然后搂着孙笋苗柔声说:“外公最喜欢别人说不告诉我了。笋苗你一定多说几遍给外公听听。”
赵远优头抵在后座上,转头看向窗外,她看窗玻璃模糊倒映的自己,眼睛又酸又软。
她突然想下车深深透口气。她现在可以透口气了,深深地透一口气,闻一闻这初春的香樟,甚至闻一闻这路上的尾气。
她下了车,发现车流完全都不动了,也许是前方有交通事故吧。前后有像她这样下车透气的,有人在伸懒腰,有人在前后摆动身体。
路边非机动车道甚至开来了许多小摊,卖烤肠、买玉米,见缝插针地在做生意。烟热腾腾地往上,小贩在树下吆喝着。
她弯下腰,想问笋苗要不要吃玉米。
却在弯腰的瞬间看见身后一抹影子。有人倚着车门在抽烟。
可那司机竟然又变回了原来那一个。
她不能理解。
可也许,换了他大概会说,因为我相信关系能修复,人和人的关系有韧性和弹性,你却不相信吧。
那司机也下了车,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咬着烟突然侧头看向她这边。
所有故事都在这一眼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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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远优凌晨醒来,看看时间才不过五点。她胸膛起伏,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是梦,还是刚才是梦。也不知道怎么会做了这么一个梦。她算算国内时间,拿起手机就给赵诚诚打过去。
她那边吵吵嚷嚷。
“诚诚,你在干嘛?”
“我陪我妈出来逛超市,这家新超市买满一百送鸡蛋,人超多。”
“笋苗怎么样?”
“笋苗是谁?”
“你最近没怀孕吧?”
“没怀啊,我和小孙还要玩两年,你怎么跟老年人似的,还打越洋电话来催生。”
“你最近开车要小心点。”
“啊,你今天说话怎么莫名其妙的。我根本不开车,平时上下班都是小孙送我。”
“那就好。”
“你那现在不还是凌晨嘛,你起这么大早啊,用功也不用用功成这样。”
“我梦见你死了。”
“呸呸呸,你咒我呢。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我告诉我妈啊……哎哎,哎,大娘你怎么□□队啊,你别用屁股挤我,我说电话怎么了又不影响我排队。你就是刚才这么挤过来的,横着一大步……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哎,妈,妈,你别推她,哎哎,你有没有素质,你干嘛踢我妈……哎哎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这边为了抢鸡蛋我妈和别人都打起来了,我先挂了啊。”
电话最后已经听不见诚诚的说话,只听见那边嘈杂一片,还带着叮铃咣郎零碎物体掉地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断了。
真好,赵远优想真好。在这种日常的烟火气的声音中,她心神逐渐定了。没有车祸,没有事故,诚诚和小孙都好好地活着。她也没到三十,也才二十多,还在异国他乡认真刻苦地做学生。
就让一切都停留在那个初秋凌霄花开她独自走回家的傍晚吧,就让一切都停在那吧。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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