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被追踪的狼王并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它极其谨慎地将身子在雪堆里翻滚磨蹭，待周身的血腥异味清理干净，在巢穴反方向的地方盘亘良久，这才机敏还巢。

　　纵使它离群已久，但这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对气味踪迹的谨慎，却仍未放下。

　　那是一处隐藏极深的洞穴，穴内潮湿阴冷，躺着一具冰冷的成年母狼尸体。

　　狼王呜鸣着，幽绿色的眼睛显出几分人性化的悲哀。它几步踉跄的走过去，用湿润的鼻尖轻轻蹭着母狼冰冷的身躯，舔舐伴侣的耳朵及毛发。末了，像是终于确定对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它做出回应。这才脱力般趴卧在对方身边，喉咙间呼噜呼噜，像是强忍着彻骨的悲伤。

　　它不能放声嚎叫，因为这样会引来猎手。

　　消沉许久，它支起身子，转而在洞穴角落一个狭窄逼仄到极致的套洞内轻声呼唤，不多时，内里传来窸窣的沙沙声，以及幼崽呜呜的回应之声。

　　两只灰色的小耳朵当先从洞中探出，跟着是圆滚滚的身子，小家伙皮毛光滑，目光明亮，摇着尾巴往狼王厚实的皮毛里钻。后者身子微颤，带起一阵痒意。狼王怜惜的为幼崽舔舐皮毛，又呕出几块碎肉，供狼崽吞食。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狼王知道，不能再在这里久留。

　　数天前，为掩护族群撤离，它不得不以身为诱。伴侣不顾危险，生死相随。结果两兽在人修的不间断围剿下，被逼跌落深渊。

　　这里缺食少粮，母狼重伤，又怀着狼崽，狼王不得不暂时将凶险贫瘠的淖雪渊作为临时栖身之所，暂时藏于迷雾之后。想着只要母狼诞下狼崽，稍加修养，它们便立刻撤离此地。

　　然而，在诞下狼崽后，母狼的身子越发虚弱，终于在它今日出去觅食之际，气绝身亡。

　　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在确保狼崽吃饱的那一刻，狼王当即便衔着小崽子颈部的皮毛，意图迅速撤离。然而在离开洞府的刹那，它敏锐的感知到些许陌生危险的气息正急速往此处逼近。几乎是瞬间做出决断，它将狼崽重新藏进套洞，又用头部顶出石块将套洞洞口封住。

　　最后看了母狼的尸身一眼，狼王目露煞气，杀意凛然的冲了出去。

　　与寻觅到此的四人打上照面。双方当即斗在一处！

　　当事时，许泠川与笑面蛛三人默契地各自占据一角，呈包夹之势将狼王四面合围！

　　“吼——！”

　　狼目凶光毕露，嘶鸣掀起的腥风，裹着粗粝的沙石扑面而至，直让人胆寒心惊。

　　许泠川咬牙，硬挺过这波威慑，目光从狼王雄壮如连绵丘壑般起伏贲张的脊线上掠过，最终落在那身黯淡斑驳的银灰色皮毛之上，右后肢的贯穿伤触目惊心。

　　这些日子，它苟蜷于此，日子一定不好过。

　　“大型猛兽每日需要进补大量灵血灵肉才能维持肌肉的爆发力，像淖雪渊这样的地方，充其量也就生长些灵鼠灵蛇，它现在的实力一定大打折扣！”许泠川决断道，“我们就算是拖，也能拖死它！”

　　“砰——！”

　　此话落，一记重击落下，青年方才站立之地一片飞沙走石，青苔四溅，抓痕深深！好在他躲得快，不然就要被那只狼爪撕成碎片了！

　　狼王一击并未得手，却趁着许泠川让开的这个空挡，就要疾速突围出去！

　　“千万不要让它再钻进迷雾里去！”

　　“我来！！！”

　　石佛大喝一声，持一对玄铁巨锤，以龟灵盾做缶。

　　现场只听得一阵震天的铿然脆响，如裂金石，席卷起惊人的灵爆，闪电般的出击，悍然阻挡在缺口之前，回荡的天地威能冲着暴射而来的狼王疯狂扑杀围剿而去，可怖非常！

　　谁知那畜生竟不闪不避，矫健流畅的身形在半空中飞掠成一道一闪即逝的阴水色弧线，与石佛那记重锤音爆贴身擦过，飒地一声便冲过十数尺宽的渊谷夹道！

　　其爪如铁钉，在陡峭崖壁上如履平地，不过呼吸间便攀上四五十米，不仅将石佛的攻击远远甩在身后，更将竹叶青见缝插针射出的五六道淬毒暗器尽数躲过！

　　眼看就要没入迷雾，一张精密织网却凌空罩下！

　　“乖乖，你要是跑了，姑奶奶这遭岂不是白来了？”笑面蛛娇笑声起，她笃定狼王突围轨迹，早已在此以逸待劳。

　　侧翼，许泠川与竹叶青已双双袭杀而来，左侧飞剑气势如虹，右侧毒针寒光凛凛，下方更有石佛如磐石般兜底！狼王一时陷入天罗地网，情势急转直下！

　　就在此刻，狼王怒嗥一声，利爪撕裂蛛网，身子借势倒悬，狼尾如铁鞭横扫，堪堪荡开左右袭来的攻击！其四肢肌肉贲张，猛地蹬踏崖壁，非但不逃，反以千斤坠之势，化作一道灰色陨石轰然砸向下方的石佛！

　　石佛急竖灵盾格挡，一声闷响，狼王竟借盾牌反震之力，扭身再向迷雾弹射而去！

　　“休想！”

　　许泠川飞身而至，竟不顾危险一把攥住狼王扫过的尾鞭！掌心瞬间被钢针般的狼毛割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他双足在崖壁上犁出两道深痕，臂上青筋虬结，空气中似乎响起一声不堪重负的、细微的骨骼错位声，下坠之势终是稍缓一瞬！

　　便是这一瞬之机！

　　“龙舌透骨针！”

　　竹叶青厉声喝道，身如鬼魅般贴近，冒着被利齿撕碎的风险，将一道幽蓝毒光狠狠刺入狼王右眼！与此同时，笑面蛛的灵索与石佛的重锤，也一前一后，猛力击在狼王四肢与旧伤之上。

　　“嗷呜——！”

　　眼部与腿骨爆裂的剧痛，让狼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求生本能被激发至极致，它开始了全然不顾自身性命的、疯狂的最后挣扎，竟一下子将四人阵型再度掀开！

　　它独眼中燃烧着最后的血色，猛地将最近的竹叶青扑倒在地，那张血盆大口，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他的咽喉悍然咬下！

　　“青弟！！！”

　　笑面蛛目眦欲裂，一声惊叫划破空气，她手中灵丝倾吐，却远水难救近火！石佛背负龟灵盾轰然倒地，胸口遭受重击，一时难以起身。唯有许泠川距离最近，他眼中厉色一闪，身化残影，如一道电光直刺而出！

　　就在此生死一瞬，两道寒芒几乎同时没入狼王躯体——被狼王压在身下撕咬，命悬一线，手中毒针尽数捅入狼王咽喉的竹叶青！以及，携着全身重量与决绝的灵力，飞剑自狼王背脊的骨缝中狠狠贯入的许泠川！

　　“噗呲——！”极闷又极重的一响！

　　剑尖撕皮破肉，带起红珠飞溅，腥臭温热的黏腻感扑面而至！

　　迄待收割的渴望与极致的紧张让许泠川不自觉瞳孔凝缩，白净秀俊的面容被兽血灌洗到狰狞，他的视野模糊猩红一片，过亢的大脑在这一瞬甚至分不出是清醒，还是混沌。唯有两只手死死扣住剑柄，凭借本能，使出浑身的气力，贯刺！拧穿！

　　“嗷呜呜——！！”

　　猎风与狼嚎一同在耳边嘶吼，沉闷的骨裂紧随后至！如同那深渊下的闷雷震慑，自那巍峨如山峦般的躯干中轰然炸开！随即，便是一阵僵木抽搐、濒临破碎的抖动，仿佛它源于力量的核心在中途被悍然巨力掐断，雪崩般的塌毁只在瞬间。

　　这一瞬极慢、又极快。

　　许泠川正该后撤，然而突变陡生！

　　“咔嚓——！”

　　极清脆的一声，剑身不堪重负，竟在狼王脊骨中断裂！而碎裂的剑刃带着不亚于透穿狼王脊骨的迅猛之力，如暗器般激射出去，最终狠狠扎入许泠川的肩膀！

　　后者闷哼一声，灵光散尽，狼狈虚脱地从猎物脊背摔落。

　　现场顿时被刺目的鲜红浸透，满地青苔，肉绿斑驳。人、狼之血混杂滚落，腥、闷、潮汇成一锅熔炉，令笑面蛛见之作呕！

　　“唔……！谁、谁来拉我出来！”竹叶青微弱的哀嚎从狼躯下传来。那兽王遭受重击，大势已去，却仍旧不甘地想要支立起来，四肢不断挣动却徒留满地抓痕，让被压在它身下的竹叶青越发痛苦地嘶叫。

　　弟弟的痛呼让笑面蛛如梦初醒，她面色惨白，欲要飞扑上前，却被挣扎起身的石佛死死拦住。后者抡起巨锤，带着凌厉的威赫与十足的力道照着狼王头颅凶悍砸下！

　　“砰！”

　　红白四溅，一声凄厉至此的哀鸣后，世界归于死寂。惨烈之相令许泠川下意识抬手欲避，然而修士的神识已超越肉眼，并没给他转圜的余地。尘嚣纷纷，率先撞入神念的竟是狼王那只未曾闭合的独眼——其中沸腾的仇恨与痛苦已然熄灭，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人性的悲哀。那悲哀如此沉静，又如此专注，死死锚定了巢穴的方向，仿佛要将某个未竟的执念，洞穿这生死之隔。

　　许泠川的心脏被那目光狠狠犁过。这份无限近似于人的情绪化表达，让他混沌的脑海天崩地裂，一时竟然有些分不清此刻斩获的，到底是猎物，还是……‘人’？

　　这可怕的念头令他呼吸停滞，因为这太过突然。在此之前，他从未遇到过像雪原狼这般高智的妖兽，故而也从未思考过掠夺妖兽的重量。当杀戮不再是“以恶制恶”，就必定如那把战斗中断裂的长剑，狠狠地、不容情面地反噬自身。

　　许泠川瞬间识海动荡，气血翻涌！

　　“……没、没被咬死，也要压死了！”此时，竹叶青终于被拖拽出来，瘫在地上大口喘息。

　　外在的威胁仍未解除，他不可在此表露颓势！青年迅速回过神来，猛咬舌尖，清醒的片刻，用意志强行将理智拉回。也因为他反应够快，故而面上也只是容色苍白了一瞬，其他人并未所觉。

　　到底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四人现在的形象尽皆惨淡。

　　不过胜利的喜悦还是让几人颇受感染，他们相互对视，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苍白的、劫后余生的笑意。可这份喜悦未曾停留超过三息，笑容在最真最深的时刻骤然凝固，再被风刀所化，碎裂的沉屑之后唯余森冰的现实——资材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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