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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与此同时,陆峥如同一头潜入暗夜的孤狼,在京城最鱼龙混杂的角落活动。他散尽了身上最后一点银钱,寻了那些不得志的说书先生,找了专印私货、胆大包天的刻书匠人。他不需编造,只需将许屏山那里得来的、夹杂着血泪的真相,用最直白、最冲击的方式散播出去。
他深知,庙堂之高,其言也隐;江湖之远,其声也烈。要让那紫禁城里的皇帝听见,必先让这京城街巷的百姓听见。
“话说那十年前,鞑虏犯边,烽火连天,兵部尚书易大人,一心为国,欲行那缓兵之计,休养生息,以待来时……可恨那朝中奸佞,勾结宗室,竟伪造密信,诬陷忠良通敌!一纸矫诏,百年忠烈之家,顷刻覆灭!可怜那易尚书,血溅刑场,周将军,含冤九泉!苍天无眼呐!”
醒木拍案,声遏行云。茶棚下,围听的百姓或愤慨,或叹息,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扩散开去。那些粗糙印制的话本子,虽错字连篇,却带着一股野性的力量,在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间悄然流传。
起初,只是零星的火星。但京畿之地,本就因香料代俸之事人心浮动,这桩沉年旧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积压的怨气与不平。易伯承当年在民间素有清名,周将军更是战功赫赫,他们的悲惨结局,极易引起普通人的共情。
流言如同生了翅膀,穿过朱门高墙,也钻进了戒备森严的靖阳侯府。
朱植昇摔碎了心爱的翡翠杯,脸色铁青如鬼。他没想到,那个他根本未曾放在眼里的易家小子,竟有如此手段!更没想到,皇帝那边竟毫无动静,任由流言发酵!是默许?还是……等待?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惯于在暗处操纵一切,如今却被推到了明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眼中闪过狠厉的杀机,必须尽快掐灭这火焰,找到陆峥,找到那些证据,让一切重新归于沉寂!
而皇宫深处,朱煊治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俯瞰着暮色中万家灯火的城市轮廓。晚风带来市井隐约的喧嚣,他似乎能听到那些关于易家、关于冤屈的议论。吕萃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陛下,流言愈演愈烈,是否……”
朱煊治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沈知渊在牢里,如何?”
吕萃一怔,答道:“很是安静,不吵不闹,只是……前两日感染了风寒,有些咳嗽。”
朱煊治沉默了片刻,道:“让太医去看看,用些好药,别让他死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吕萃心头一凛。
“那市井流言……”
“由它去。”朱煊治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疲惫和某种决断,“水浑了,才好摸鱼。”
他转身,走下宫墙,玄色的衣袍在风中拂动,背影竟有几分孤寂。陆峥那句“生死不复相见”,如同诅咒,萦绕在他心头。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是继续维护这看似稳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皇权体面,还是……剜掉腐肉,哪怕痛彻心扉?
而此刻,刑部大牢深处,沈知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牢饭粗粝,寒气侵骨,但他嘴角却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风暴已然掀起。他和陆峥,这两枚被命运掷出的棋子,终于撬动了这盘死局。下一步,就看那执棋之人,如何落子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随后在他门前站定,沈知渊听脚步声不像是陆铮,抬眼一看,竟是自己的伯父和........父亲。
沈敬行和沈敬章略一点头,外面的狱卒打开门,沈敬行忍住了给他一耳刮子的冲动,克制着拿出准备好的衣衫被褥和鞋袜漱盆,又放下一袋子的药瓶和水果,低声说道:“逆子。”
沈知渊低声道,“父亲。”
沈敬章叹气,“知渊,我们也不能停留太久,好自为之。”
沈敬章出去,留出二人的谈话天地,沈敬行看了看周围的阴暗角落,霉菌,朽木,枯草,蓦的骂出一声:“真是断子绝孙了。”
沈知渊愧对父亲,“沈家一脉,算是断在我手里了。”
沈敬行想骂又心疼他,“你知道就好。你娘不知道多担心你,她那个厉害的人物,也为你日日流泪,念经诵佛不知磕烂多少蒲团。”
沈知渊默然,只能也给父亲磕头,“我这一生一世,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母亲。”
沈敬行扶他起来,看他衣衫褴褛,也不好多苛责什么,只是不住的叹气,来回踱步,又骂不出口,只能骂陆铮,“那乌龟王八蛋呢?”
沈知渊摇头。
沈敬行冷哼一声,“你们这是绿豆王八对上眼了,绿豆炖王八,越炖越有,炖的熟烂,真是烂透了。”
沈知渊苍白的面目上有了笑意,忍俊不禁。
沈敬行苦恼之余,又是真的觉得不值得,想一脚踹过去,“笑什么,坐牢还笑。”
沈知渊收起笑容,沉着冷静的回应:“因为坐牢比在外面安全,看起来虽然落魄些,但起码还能活着。这就是皇帝的手笔,以牢代罚,以罪替死。”
沈敬行说不出话,脑子转了几圈,才想清楚沈知渊的话,叹气道:“皇帝对陆铮有情,对你也爱屋及乌不成?”
沈知早已明白这一层,只是没有说破。
沈敬行看着囚室内的一方月光,最后还是骂了一句:“王八蛋。”
沈知渊靠着墙,拿起里面的一颗桃子,张嘴吃了起来。
沈敬章在外咳嗽一声,沈敬行出来,狱卒锁好门,沈知渊听得父亲走开,连句嘱咐也没有,还是无力的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继续吃桃。
流言非但未能摁灭,反因朱植昇的粗暴弹压,如野火燎原,烧得更旺。刑部大牢门前,静坐的学子青衫磊落,目光清正;茶楼酒肆间,议论之声不再窃窃,而是朗朗直言。那沉埋十年的“易伯承”三字,裹挟着民意的滚烫与士林的清议,终于灼穿了覆盖在真相之上的厚重冰层。
沈敬章立于文渊阁轩窗之前,望着楼下聚集不散的学子身影,指尖一份刚呈上的、密布着朱植昇罪证的奏疏,重若千钧。他回身,看向御座上面无表情的朱煊治。皇帝的眼神幽深,辨不出喜怒,只在沈敬章躬身请旨时,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这一点头,便是雷霆万钧。
靖阳侯府的金字匾额被兵士强行撬落,砸在地上,碎裂声惊起寒鸦一片。朱植昇身着囚服,被押出府门时,犹自回头,死死盯着皇宫的方向,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怨毒与一丝彻底溃败的灰暗。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却终究成了棋局倾覆时,最先被扫落的弃子。
诏书下,昭告天下。为易伯承、周将军及易家满门昭雪,追赠谥号,抚恤后人。沉冤得雪,血泪终见天日。
阴冷的牢门再次开启,天光刺目。沈知渊抬手略遮了遮眼,步履因久困而有些虚浮,身形却依旧挺拔。他走出那吃人的囚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肺腑间积郁的浊气仿佛为之一空。
沈府马车静静候在一旁,虞宝初早已泪眼婆娑,被沈敬行扶着,强忍着没有扑上来。沈知渊走上前,撩袍跪下,对着父母深深叩首:“不孝子知渊,累父亲母亲担忧了。”
沈敬行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眼角却有些湿润。虞宝初终是忍不住,上前扶起儿子,哽咽难言。
不远处,一道高大的身影默立墙隅,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血丝,正是陆峥。他远远望着,没有立刻上前,直到沈知渊的目光越过人群,与他牢牢相接。
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宫,角楼之巅。
朱煊治凭栏远眺,秋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那辆载着沈知渊和陆峥的普通青篷马车,辘辘驶出巍峨的城门,融入官道尽头苍茫的暮色,如同水滴汇入江河,再难寻觅。
吕萃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易……陆公子他们,出城了。”
朱煊治没有回应,只是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动。他想起最后一次在偏殿见陆峥,他几乎是抛却了帝王尊严,近乎乞求地希望他留下。可陆峥的眼神,清晰而冰冷,写着诀别。
“怀墨,”他对着空寂的远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瞬间便被风吹散,“朕把这清白,还给你了。”
他立了许久,直至暮云合璧,落日熔金,将他的身影在冰冷的城砖上拉得孤长而寂寥。这四方城阙,万里江山,终究只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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