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笔汗青

作者:仄似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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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柔


      秦处安带人抵达蓟县后,先将妇孺老弱转移至相对安全的高地上,随后带领衙役和在当地招募的勇夫挖沟渠,第三天,连绵数日的雨基本上已经停歇,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

      “驸马,博州和喻州的补给今日已经到了,加上之前京城送来的那一批,应该足够县里百姓再撑个五六日。”蓟县县令刘康仁刚咽下去一口馒头,对秦处安回禀。他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亲自下地挖渠,从水灾开始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淋透了几遭。
      秦处安眼里也爬上了红血丝。抵达蓟县后,他直接脱下袍子。如今身着短褐,挽起来的裤脚上还沾着泥水,一边对付着午饭,一边和县令聊赈灾情况。
      “嗯,五六日足够我们疏通积水了。”秦处安看了一眼外头的毛毛细雨,又抽时间塞了一口咸菜,说:“看样子,雨不会再下起来了。只要不再下暴雨,一切就好说了。”

      蓟县地形本就低洼,大雨一连下了五六日,雨水汇集,排出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落地的,才淹了这一片。
      秦处安抵达蓟县的那日,恰好刚过了大雨滂沱的时候,洪水已经没过了小腹。后来他们恐怕暴雨反复,赶紧趁着雨小带人疏通,如今水面基本退到了大腿。

      “这回大水淹得厉害,庄稼遭害,甚至毁了不少百姓的草屋,这一年恐怕不好过了。”刘康仁忧心忡忡地说。
      “过两日,朝廷还有一批赈灾款,可用于灾后重建。”秦处安见蓟县县令心忧百姓,不由得对其另眼相看,“云阳城相对富庶,公主也在想办法,看能否劝说京中贵胄捐一些。”

      刘康仁松了一口气,谁不知道,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随手洒洒水就能够普通百姓生活一年。
      起初京城说要派人来赈灾,刘康仁本不报多大希望,往年都是从世家里头挑个公子哥儿,来之后养尊处优都还算情况好的,大部分都要从赈灾款里刮些油水。今年秦处安过来,竟与他们同吃同住,还亲自下地,如今又为灾后救济想办法,对于刘康仁来说简直是菩萨一样的存在了。

      他一时感动,竟有些老泪纵横的模样,“楚国公主与驸马忧天下之忧,是百姓的福禄。”
      秦处安只是笑笑,说:“听闻令正这几日也一直守在寺庙里,安抚受灾的妇孺。”
      刘康仁赶紧行礼,道:“绵薄之力罢了。”

      秦处安啃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起身,笑道:“行了,别在这儿谦虚了,走,继续干活去。”

      又过了一日,雨彻底停了,路上的积水已经很浅,除了个别低洼处,对成年人来说已经基本没有危险了。
      数日来被重重乌云遮蔽着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众人得以稍作喘息。剩下的清淤排水工作靠天也可完成,刘康仁着手安排灾后重建以及清点工作。

      秦处安抽空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他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圆形金属片,低头抚摸了两下,而后塞进了怀里。
      他今日打算和副官到收容百姓的寺庙里看看,一来表示朝廷慰问,同时清点这次水灾里失踪或死亡的人数,回去之后需要记档,二来灾后工作也得由他盯着。

      秦处安带着两位副官,跟着刘康仁往城西去,路过琼梁山下时,一位副官忽然停下,指着高处惊惶道:“那是什么?”
      众人闻声抬头,刘康仁往前走了两步,仔细一看,道:“是人!”

      秦处安仔细瞧着,那分明是个半大孩子,孩子抱着树干,身上沾满了泥污,见有人路过,便剧烈晃动着双腿。
      孩子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山体另一侧,若是再偏后一点,他们根本就发现不了。

      而孩子所处位置的下方,正是琼水河道,大雨过后,河水上涨了半人高。
      “这孩子——”刘康仁也刚看出对方是个孩子,看了看另外两名副官,面露难色。大灾过后,人手本就不够,今日同行的只有他们四个,都是文官,如此危险的情况,谁也不敢说能救下来。
      “要不赶紧去找几名会武的,让他们把孩子……”

      “来不及了,”秦处安忽然打断他,“孩子已经快没力气了。我上去把他抱下来,你们在下面接应。”
      刘康仁还想说什么,秦处安已经上去了。

      孩童所在的位置不算高,只是比较险。雨后的山道上湿滑,泥泞不堪。好在秦处安穿书之前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还算有经验,一步一步爬上去,脚步很平稳。
      他试探着踩到那棵树下,将孩子抱了下来,孩童比较聪明,且已经没有力气了,便很听话地没有乱动,秦处安抱着小孩子,往下走了几步,剩下三个人已经站在低处举起手,他便缓缓蹲下去,把孩子递给他们。

      孩子安全落地之后,秦处安自己便准备下去。方才注意力一直放在小孩身上,他一直没往下看,如今忽然一低头,看见身下浑浊的河水,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令他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他穿过来的时候是怎么死的?

      秦处安最后的记忆是一场洪水,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在那次天灾中丧命的,但或许是当时没留什么遗憾和挂念,一下子就接受了死亡的到来,所以个中细节,他穿过来之后,其实根本没有细想过。

      但接受死亡是一回事,恐惧死亡是另一回事。
      恐惧是人的本能。

      于是那一瞬间,命丧黄泉时的一切知觉:冰冷的洪水,窒息的感受,呼啸的风声,滂沱的雨声,以及一点一点模糊的意识,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

      “不好,驸马!”秦处安听见有人在喊,随后回过神来,却没来得及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脚下的地面塌陷了。

      秦处安出于本能的求生欲,抓住裸露的山石,又迅速拔出一把短刀,楔进山石缝隙,才堪堪没有掉下去。
      他环顾左右,发现右下方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台面。他可以挪到块台面上,再借着支撑下山。于是他握紧了刀把,准备平移过去。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又往下看了一眼。
      奔腾的河水中泥沙翻滚,他却看见了别的东西。
      心口处骤然发烫,秦处安伸出去的手改了方向,他一手探进怀里,迎着湿冷的风,笑了。
      他松开手,落进河水中,刹那间不见踪迹。

      秦处安没有回到现代,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对面坐着商景徽。

      对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罩着浅橙外衫,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柔和。
      许是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且目光又毫无遮拦,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问:“驸马怎么了?可是方才打盹儿做梦了?”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是无忧无虑的调子,仿佛什么麻烦在她心里都不算大事;她的妆容淡雅,连带着整个人都没了平日里那种凌厉的气场,取而代之的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她的神态也格外轻松,似乎可以宽容一切。

      明明看上去也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就是与平时大相径庭。

      秦处安反应过来,这是上一世的商景徽。
      他连忙垂下眼,调整了一下心态,才又抬头,笑道:“没事,殿下。”

      他暂且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商景徽的上一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但更重要的是,他得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
      秦处安观察自己和商景徽的衣着,猜测大约是夏季,但不知是夏末还是初夏。

      他正思考着要怎样旁敲侧击才不显得愚蠢,恰好商景徽开口了:
      “今日殿上的蜈蚣,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你的反应很敏捷,这件事陛下不会再追究下去的。”

      “蜈蚣……”秦处安飞速回忆原著里的情节。
      这是秦简和商景徽刚成婚时的第一个端午夜宴,秦简将公主府进贡的假蜈蚣换成了真的,用以嫁祸卢氏,自导自演了一场大剧。

      秦处安皱着眉,没说话。
      他不想再谈秦简的所作所为,他只想了解商景徽的过去与现在。

      他看着商景徽,笑问:“殿下可以讲讲您幼时在宫中的故事吗?”
      他只是忽然想到,人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年龄,会对相同的事产生不同的叙述。

      商景徽讲了一路,秦处安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她。她说得很开心,宫中的生活,于她而言,似乎很美好。
      是啊,她自幼得父母宠爱,即便母亲早逝,可她从不缺少任何人的爱。哪怕后来她或多或少地染指朝堂,皇帝都再三纵容默许。

      可重生后的商景徽,讲起宫中生活,从未如此鲜活明媚。
      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痛苦的经历是会弱化美好回忆的。

      马车停下之后,秦处安的意识被迫抽离,他来到了另外一个场景之下。

      他和商景徽走在宫道上,月上柳梢头,他先侧头去看商景徽,见对方眉眼含笑,似乎很开心。
      须臾,他们出了宫,来到街上。或许情绪是可以互相感染的,秦处安忽然拉起她的手,笑道:“殿下,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吧!”

      一个晚上下来,秦处安发现,商景徽虽然柔和,可她身上有一点始终没有变:
      她的身上,存在一种淡淡的疏离感。那是一种长期浸润于金玉堂上的傲骨塑造出的淡然。无论她的外表是冷淡还是柔和,任何人都难以在她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这也是她身上最令他着迷的特质。

      “我发现,你和我想的似乎不太一样。”商景徽仰着脸,笑着和他说,“你还挺有趣。”
      秦处安笑了笑,可笑意散去之后,更深远的是悲凉。

      不过留给他悲凉的时间并没有那么多,他的意识再一次离开。

      这一次,他和商景徽坐在丽景园的小院里,圆月高挂,商景徽刚刚饮尽了一盏酒。
      她眼睛很红,手上松了力气,不慎将酒杯碰倒,圆形的玉盏滚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大哥哥怎么就战死了呢……我今日还见到了夏家娘子,她出家了,如此深情啊,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

      秦处安心里一阵痛,他珍重地揽过对方的肩,却说不出安抚的话。沈衡第一世战死,第二世还是失去了手臂,他犹记得那一天商景徽迷惘地抓着他,问他抗争到底有没有用。
      他短暂地穿梭于这一世,能给她留下什么呢?

      他轻轻拍着商景徽的后背,跨着两世的风霜,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可他依旧想说点什么,于是开口:“殿下……”

      可惜,他的话没有说完。

      商景徽在梦中惊醒。

      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干瞪着黑黢黢的虚空。
      方才的梦太长了,商景徽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反应自己魂在何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方才梦见了秦简,梦里的一切都是她真实的记忆,她竟然感到温暖。

      可是细想起来,梦里那次,秦简询问她的过往,是唯一一次对她这个人感到好奇;拉着她在街上闲逛,是无趣的秦简很难有的热情。
      耐心而轻柔的安抚,欲言又止的神情,细心的关照……
      如果不是方才梦见了,她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和秦简居然还有过如此富有温情的相处。

      这一切的言谈举止,竟不像秦简,像秦处安。
      真是疯了,又在想秦处安。

      秦处安前往蓟县之后,倒是来了两封书信,一封公事,一封家书。
      许是太忙,家书都没几个字,无非是问候,还有几句“天下之忧”。这倒是秦处安很少见的正经。

      商景徽收到家书时,并不想看,等到真正看了,又嫌写得太少。

      可是秦处安就要离开这里,回家了啊,为何还要去期待他的音信呢。
      商景徽心烦意乱,其实她心里清楚,这一切的烦乱都源于她的不舍。

      她终于承认,她不希望秦处安离开。

      商景徽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雨已经停了一日,今夜天晴,窗外的月光射进屋内,好亮,比烛火还要亮。

      她披衣起身,踏着冷白的月光,向屋外走去。
      不知为何,今夜庭中寂静,静到诡异。
      方走出内室,来到主屋门口。商景徽听见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值夜的侍女察觉到她起身了,进来查看情况,便准备推开门。

      谁料,她刚一伸出手,门上便映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秦处安怎么回来了?

      商景徽正要开口询问,目光习惯性地望向对方的眼眸,尚未展开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瞳孔皱缩——

      来人眼睛里蓄着的根本不是商景徽熟悉的真诚与热情,而是一种冷漠而深藏不露的阴险。

      不是秦处安!

      竟然是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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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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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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