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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山
大婚第七日,恰是民间“回门”之期,银璃却早早起身,对着镜中绾发的晚晴笑道:“今日不回银王府,咱们去青朗山。”
妆奁上,那枚刻着“璃陌”二字的白玉佩泛着莹润光泽,红绳绕颈三圈,是鹤陌前日亲手系上的,指尖残留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颈间,将两人生生世世的缘分缠得紧实。
窗外传来马蹄轻响,鹤陌已候在庭院。他未着朝服,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挺拔,长发用素银簪松松束起,褪去了朝堂上的锐利,多了几分青朗山隐士的温润。
见银璃走出房门,他快步上前,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的海棠花瓣:“都备妥了,青朗山清虚观的玄清道长遣弟子来报,说后山的云雾茶刚采了新茶,还留着咱们当年常坐的那处茶亭。”
银璃望着庭院里两架马车,眼底满是暖意。一架堆满了给观中弟子的素布、伤药与笔墨纸砚——她记得观里的小弟子们总缺纸笔,特意让银府的管事备了最好的徽墨与宣纸;
另一架则装着她亲手做的点心,方方正正的“平安糕”裹着蜜渍桂花,圆滚滚的“团圆酥”夹着杏仁碎,连样式都是按当年在青朗山的记忆做的,每一块都透着心意。“你倒比我还细致。”
她笑着踮脚,替鹤陌理了理衣襟,指尖不经意触到他腰间的海棠木簪——那是她十岁时雕坏七八块木头才做成的,如今仍被他妥帖挂着,木色因常年佩戴愈发温润。辰时初,车马启程。
朝阳跃出云层,金辉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悠长。银璃坐在车内,掀开一角车帘,看着沿途景致:城郊稻田泛着新绿,溪边柳树垂下丝绦,偶有牧童骑水牛经过,嘴里哼着“青朗山高,清溪长”的山歌,调子与当年在青朗山听的一模一样。鹤陌怕她闷,便坐在车辕上,隔着车帘与她忆旧——说当年在青朗山偷摘野桃被玄清道长罚抄《道德经》,说她第一次学骑马摔进泥坑还嘴硬“是马不听话”,惹得银璃不时笑出声,车帘晃动间,满是细碎的暖意。
行至青朗山脚,两人弃车徒步。山径两旁的野草刚没过脚踝,沾着晨露,湿了银璃的裙摆。鹤陌索性蹲下身,示意她踩在自己鞋面上:“山路滑,我背你上去。”
银璃却不肯,笑着拽住他的手:“当年我能跑着上山追蝴蝶,如今怎就成了娇弱小姐?”话虽如此,她的脚步却慢了许多,不时停下来捡一枚形状好看的石子,或是闻闻路边的野菊——这些细碎举动,都与当年扎着双丫髻的“阿苏”重合,看得鹤陌眼底温柔满溢。
行至半山腰的老枫树下,银璃忽然驻足。树上的枫叶虽未到染红时节,却已抽出嫩红的新叶,风一吹,几片新叶落在她发间。她从袖中掏出锦囊,里面装着成婚时剩下的喜糖,小心翼翼撒在树根下:“当年师傅说,这棵老枫树有灵性,我摔疼了哭鼻子时,靠在树下就不难过了。
今日带喜糖来,让它也沾沾我们的喜气。”鹤陌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伸手将她鬓边的枫叶拂去,轻声道:“它定能感受到,就像当年它看着我们一起捡风筝那样。
午时许,青朗山顶的清虚观终于映入眼帘。观门仍是当年的朱红色,门楣上“清虚观”三个字被重新描了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门环上的铜绿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玄清道长已带着弟子们候在门前,他穿着藏青色道袍,须发皆白,见到两人,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鹤施主、银施主,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银璃快步上前,对着玄清道长深深一揖:“道长,多年未见,您身子依旧硬朗。”玄清笑着扶起她,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转了一圈,打趣道:“当年那个总躲在慕施主身后揪他衣角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鹤王妃,时光这东西,真是不等人啊。”
鹤陌闻言,与银璃相视一笑——当年他以“慕寒”之名在青朗山清修,玄清是少数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如今重逢,倒少了许多顾忌。进了观门,庭院景象与记忆中几乎无二。
青砖铺就的地面扫得一尘不染,廊下挂着的竹篮还是当年装桂花的那个,只是篮沿多了几道细密的修补痕迹,显然被精心养护着。
几个小弟子好奇地凑在廊柱后,偷偷打量银璃,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怯生生地递来一朵山茶花:“师……师娘,这是后山采的,最香的一朵,给你。”
银璃接过山茶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她笑着摸了摸小丫头的头:“谢谢你,真好看。”小丫头被夸得脸红,转身跑回师兄们身后,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玄清道长领着两人往主殿走,边走边说:“你们当年住的东厢房我一直留着,被褥都是新晒过的,还按你喜欢的样子,在窗台上摆了青瓷瓶,里面插着刚采的山茶花。” 主殿内香烟袅袅,祖师爷牌位前摆着新鲜的瓜果。
鹤陌拿起三炷香,点燃后递给银璃,两人并肩跪下,对着牌位深深一拜。银璃闭上眼睛,默默祷告:“祖师爷保佑,愿银家冤屈昭雪后永得安宁,愿我与鹤陌白头偕老,也愿青朗山的所有人都平安顺遂。”
拜完起身时,她忽见供桌下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熟悉的小木凳——那是当年她练字时踩的凳子,凳面上还留着她用墨汁画的歪歪扭扭的小鸭子,墨迹虽淡,却清晰可辨。 “这凳子……”银璃惊讶地指着它。
玄清道长笑道:“当年慕施主走后,这凳子就没动过地方。我总想着,说不定哪天你们还会回青朗山,还会用它练字呢。如今看来,倒是真盼到了。”
鹤陌握住银璃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轻声说:“我说过,青朗山是我们的根,不管走多远,总能回来。”
午后,玄清道长将两人引至观后的望云茶亭。茶亭建在半山腰,四周种满了茶树,云雾绕着亭角流转,风吹过,带来阵阵清冽的茶香。小弟子端来一套紫砂茶具,玄清亲自煮水烹茶,炭火噼啪作响,壶中泉水渐渐沸腾,水汽氤氲间,竟与当年的场景重合。
银璃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处的云海——青朗山的云总是这样,午后便会聚集在山腰,像棉花糖似的柔软。她忽然想起当年“慕寒师傅”在这里教她识茶:“明前茶芽嫩,汤色浅绿;雨前茶芽壮,滋味更浓。”
那时她总觉得茶太苦,偷偷在茶盏里加糖,被“师傅”发现后,还嘴硬说“是茶不懂事,不够甜”。 “尝尝这新采的云雾茶。”玄清将茶盏递给银璃。
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淡淡的回甘,与当年喝到的一模一样。
她看向鹤陌,见他正望着自己,眼底满是笑意,便知这茶定是他特意嘱咐玄清按当年的法子煮的。“还是当年的味道。”
银璃笑着说,“只是当年觉得苦,如今倒品出了甜。” 玄清捋着胡须笑道:“茶如人生,年少时贪甜,经了事才懂苦中的甘。
当年慕施主教你识茶,怕是早料到你今日能品出这滋味了。”鹤陌接过话头,说起当年的趣事:“那时她总在茶里藏糖块,我便故意煮浓些的茶,让她糖块加少了苦,加多了腻,慢慢竟也让她习惯了茶的本味。”
银璃脸颊微红,嗔道:“还说我!当年你装老师傅,板着脸教我写‘苏’字,我偷偷在你砚台里加了水,让你写出来的字晕成一团,你还假装没发现,照样夸我‘阿苏进步快’。”
这话 一出,玄清道长也笑了,茶亭里满是欢声笑语。
小弟子们端来点心,正是银璃带来的桂花糕,一个圆脸小弟子咬了一口,眼睛亮了:“师娘做的糕比山下铺子的还甜!当年慕师叔总说,等阿苏姑娘长大了,做的糕定是最好吃的,果然没错!”
银璃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模样,心里暖暖的。她想起当年在青朗山,“慕寒师傅”总把最好的点心留给她,如今她也能将自己做的点心分给观里的人,这种传承的暖意,让她格外心安。
鹤陌看着她温柔的侧脸,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上的茶沫,眼底满是宠溺——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小丫头,终于能在她喜欢的地方,做着她喜欢的事。
茶过三巡,玄清道长起身道:“你们许久没回青朗山,后山的景致变了些,我让小弟子带你们去逛逛,晚些时候回来吃素斋。”银璃点头应下,跟着小弟子往后山走。
鹤陌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走在林间小径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他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夜色渐深,观里渐渐安静下来。
银璃与鹤陌回到东厢房,房间陈设与当年几乎无异:窗边的书桌还是当年“慕寒师傅”教她写字的那张,床上的被褥绣着海棠花,连窗台的青瓷瓶都还是当年的那个。
晚晴早已将行李收拾好,见两人回来,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笑着说:“小姐、姑爷,有需要再叫我。” 银璃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毛笔,笔尖还带着墨香。
她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阿苏”二字,字迹虽比当年工整,却仍带着几分当年的稚嫩。鹤陌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还记得当年你总把‘苏’字的竖钩写歪,我握着你的手教你,你还嫌我手劲大。”
银璃笑着转身,将毛笔递给他:“那你再教我写一次,这次我肯定不歪。”
鹤陌接过毛笔,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写“璃陌”二字。他的手温暖有力,带着她在纸上移动,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两个字紧紧靠在一起,像极了他们的缘分。
“好了。”他放下毛笔,看着纸上的字,笑着说,“以后我们的名字,要一直这样写在一起。”
银璃点头,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月色。青朗山的月亮格外亮,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纸上,将“璃陌”二字映得愈发清晰。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青朗山,也是这样的月色,“慕寒师傅”陪她在庭院里看星星,教她认北斗七星,她却把“天玑”认成“天鸡”,惹得“师傅”笑了半宿。
“当年你教我认星星,我还闹了笑话。”银璃轻声说。鹤陌低笑出声,抱起她走到窗边,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你看,那是天枢,那是天璇,那是天玑……这次可别认错了。”
银璃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月光下的星星格外明亮,她笑着说:“这次记住了,再也不会把天玑认成天鸡了。”
可能太舒服了,银璃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睫在月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还噙着梦中小小的笑意。
鹤陌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动作柔得像怕碰碎了窗前凝结的月光。窗外山风穿林,带着松针的清冽与野桂的甜香,漫进屋内,与桌上未干的墨香缠在一起,酿成青朗山深夜独有的温柔。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宣纸上“璃陌”二字仍泛着墨光——银璃的笔触柔婉,带着几分当年未脱的稚气;
他的笔画则沉稳有力,将两人的名字紧紧嵌在一处,墨色浓淡间,似是把这些年的羁绊都融了进去。
鹤陌指尖轻轻抚过纸页,想起白日里握她手写字时,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比砚台里的墨更暖,比窗外的月光更柔。
桌上还放着银璃画了一半的枫树苗,旁边歪歪扭扭注着“青朗山的枫”。
他拿起笔,蘸了点余墨,在树苗旁添了两道并肩的身影:一人衣袂轻扬,似在牵另一人的手,头顶是轮圆圆的月,月下还有几朵飘落的枫影。
画完,他忍不住低笑,自己竟也染上了她的孩子气,可一想到这画中光景,会是往后岁岁年年的日常,心尖便像被山涧的清泉浸过,又甜又软。
转身回床时,银璃不知何时翻了身,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梦里追着蝴蝶跑,却怕摔了似的。鹤陌俯身,指尖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声音低得像山风呢喃:“阿苏别怕,我在。”许是这声安抚落进了梦里,她的眉头渐渐舒展,还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像抓住了小时候那只不会飞远的风筝。
他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心口。
银璃的发丝蹭过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山茶油香气——那是她白日里用的发油,是按当年在青朗山学的方子熬的,混了后山的野山茶与桂花蜜,香得清浅,却能绕着人心尖转。鹤陌闭上眼睛,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过往的片段如翻卷的云絮漫上心头:想起初见时,她扎着双丫髻,举着刻坏的海棠簪递给他,说“师傅戴这个,就能平平安安”;想起银家出事那年,他拿着半块“离”字玉佩,在京郊破庙里找了她三天三夜,看到她蜷缩在草堆里的那一刻,心像被生生揪紧;
想起清郎山那次,他替她挡下紫衣人的剑,昏迷中喊着“阿苏”,醒来时便见她红着眼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想起大婚那日,她穿着大红嫁衣,凤冠流苏垂在颊边,说“鹤陌,往后我便只有你了”……每一个画面里,她的模样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亮西斜,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成一片细碎的银纱。
鹤陌睁开眼,看着怀中人熟睡的脸庞,睫毛纤长,鼻尖小巧,唇瓣泛着淡淡的粉。
他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得像月光的吻,声音柔得能化进夜色里:“阿苏,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从前我总怕护不住你,如今能把你抱在怀里,能陪你回青朗山,能让你笑着入梦,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银璃似是被这吻惊扰,嘤咛一声,小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得更深,像只寻暖的小兽。
鹤陌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春水,轻轻拍着她的背,指尖顺着她的发丝慢慢滑落,动作里满是珍视。山风在窗外低吟,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整个青朗山都静得只剩下两人相依的呼吸声。
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波折,但只要身边有她,只要每年能回到这青朗山,看一次春日的枫芽,采一次秋日的野桂,放一次属于他们的蝴蝶风筝,便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这里藏着他们的初心,藏着他们的过往,更会藏着他们往后的岁岁年年——他会牵着她的手,在每一个像今夜这样的月色里,把未完的故事,一笔一画,写得圆满。
天快亮时,银璃终于从梦里醒来,睁开眼便撞进鹤陌温柔的眼眸里。她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你怎么没睡?是不是我夜里乱动吵到你了?”
鹤陌笑着摇头,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没有,只是看着你,就觉得心里满当当的,舍不得睡。”
银璃脸颊微红,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的衣襟,闻到熟悉的松雪冷香,心里顿时安定下来。
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轻声说:“听说青朗山的晨雾最好看,我们等会儿去后山好不好?我还想采些带露的山茶花,插在窗台的青瓷瓶里。”
鹤陌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都听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晨光透过窗缝漫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将银璃颈间的“璃陌”玉佩映得愈发莹白。
屋内的墨香、花香与彼此的气息缠在一起,酿成了青朗山最动人的晨光——往后的日子,便如这般,有他,有她,有山,有月,岁岁无忧,年年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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