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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
星驰云起,岁聿其暮;霜往露来,辰光不驻。临安的冬日在烟火中匆匆而过,梅花还没凋零的时节,早春的柳枝已然发上枝头。
春困似乎正降临在江南的某个偏僻处,一户草木葱荣的人家。
“汪!汪!”门外有狗吠。
迟翦揉了揉眼睛,直到有泪水打湿指尖,才堪堪收手。左眼眼角的泪痣处,已然微微泛红。
门外狗吠声更加急促,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小米——我来啦——”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
迟翦一边缓缓起身披上衣服,一边招呼小狗。
很快穿好了衣服,未及束发,他就打开了房门,顺着石阶穿过院子,推开竹篱。
“汪!”一只白色的身影扑向了他。
“小米,好了好了,我们进屋去。”他承受着小狗热情的“拥抱”,一只手在混乱中灵活地揉着狗头,不可谓不娴熟。
小米又是一声欢快的叫唤,摇着尾巴跟着迟翦进了屋。
任它撒欢,他几下用布条绑住如瀑的长发,又进了厨房,为自己烧了壶水。
小米就一直在他脚边兴奋地跑来跑去。
说来有趣,这狗虽然叫小米,却是只实打实的白狗。浑身毛茸茸的,两只眼睛十分水灵,就那样围着你不停地转悠,活像个成精的毛球。
等水烧开的时间,迟翦蹲下身,摸了摸小米的脑袋。
距离遇到郁公子,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除了正月初一那日屋中凭空出现的糖葫芦和一串用红线绑在一起的铜钱外,没有任何事情再能与那人扯上联系。就好像他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旅客,日子过去了,他也跟着江河离开了。
那日分别后,不知为何,上阳的大火再没有光顾过梦境,只是多了些别的场景。
“小米,我又梦见他们了。”他蹲在地上,轻轻抚摸小狗的脑袋,神情分明带着哀伤,语气却仿佛愤忿,“他们真过分,是吧,总那样透过梦望着我,我却看不清他们。”
咕噜咕噜,锅里的水煮沸了。
迟翦站起身来,用葫芦瓢舀了一勺到瓷杯里。随后转过身,从身后的草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轻轻放进水里。又端了竹筒,里面盛着昨夜的粥,隔水热了。不过几分钟,他取出鸡蛋,端走竹筒,用木质的薄托盘端着它们进了堂厅。
竹筒中腾腾白雾升起,青年不疾不徐地吃完,很快将竹筒与锅碗端回灶房收拾干净。
正擦手,听见有人在唤他。
“小翦!”
“诶——”
他应了声,抱起脚边的小米走了出去。
院里坐着位老伯,胡子全白了,脸方方的,一笑起来满脸都是褶皱。看起来已然有七十多岁了。
不过他声音洪亮,看起来气色不错。
“老米头,来接小米了吧。”
“是啊,我早上遛弯回来没见着它,就知道它又偷偷跑来找你了。”
“汪!”听见自己的名字,小米尾巴摇得更欢,几下从迟翦身上下去,歪歪扭扭跑向老米头。
“你这小家伙——”老米头点点小米的头,转而对青年说:“小翦啊,老头子昨日正好翻出几本杂书,我给你带了过来解解闷儿。”
“您可潇洒,总爱看戏本子。”青年人探头瞧了瞧书封。
“你一个人呆着无聊,看些杂书也好。”
“那我可得先谢过您了。”
“客气客气,你要是真谢我,就替……”
“诶,时候不早了,老米头,你该回去做午饭了。”老米头总想让迟翦替自己去镇上的春纪买米糕,他岁数大了,不能吃太多甜食,偏偏又嗜甜,春娘见他过去就赶。
“臭小子,老头儿我改日再来找你!”
老米头话头又被打断,只好告辞离开。
目送老米头嘟囔着出了门,迟翦拿起书,转身回房看了起来。
书桌很整洁,几支杂色的毛笔吊在竹子做的笔架上,旁边是几张泛黄的宣纸和堆在一起的书。
日渐上,光盛了起来。屋内一时安静,只有时不时翻过书页的声音,和着窗外的鸟鸣。阳光斜斜切进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像一场无声的雪。
哗哗——
书页突然被风掀起。
他的手指还停在方才读到的那行字上,骨节分明,修长如玉。阳光穿过他半透明的指尖,在宣纸上映出淡淡的粉,像是早春的桃瓣落在了雪地上。
一缕青丝垂下,随着翻动的书页轻轻晃动,在颈侧投下暗影。
风掠过眉睫时,他微微抬眼。
那一瞬间,窗外的竹影正好摇过他的面容。光与影在他脸上流淌,将挺直的鼻梁镀上淡淡的金边,又让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翳。他的瞳孔是曜玉般的黑,却因迎着光,显出琥珀般的通透,像是浸在清泉里。
衣袖滑落时露出的手腕透出些苍白,能看见淡青的血管,如同冰裂纹瓷器上最纤细的那道釉痕。他下意识去按飘动的书页,指甲与纸面相触,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
风停了。
青丝轻轻晃动着。
他垂下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微微一动,像是蝴蝶收起了翅膀。
书页泛着不规则的黄,鲜少几个字甚至是模糊不清的,就像隔着泪眼相望。但却没有卷边,应该是被人妥善保管的。
这话本子是民间小姑娘们都爱看的,讲的是前朝的一个修仙者与凡人的故事。
随着更多仙门入世,这类故事在民间逐渐流行起来,王朝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如临大敌。
这一本《浮尘》,是几十年前的禁书,如今已没多少人见过了。老米头年轻时家境殷实,好民间话本,这一本能留到现在,想来与《长生殿》一样,是有些特殊的故事了。
迟翦正看到修仙者幼时,他的父亲带他去听书的场景,这段话对年幼的修仙者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算是他初悟仙道的契机。
父子二人来到春秋酒楼,说书人刚讲完一段,此时正在准备下一个话题。
“列位看官,咱前儿个说到凡人积德行善得罡气护体,今日咱们便聊聊修仙之人的处世之道。”他端起茶盏,氤氲水汽中眼睛一转。
“话说城东有位云游道人,每月朔望必在槐树下义诊。有日老朽问他:‘仙长这般济世,可会耽误修行?’,那道人却抚须而笑:‘济人即是修心,红尘亦是道场。’”这话对听众来说有些高深了,说书人却格外喜欢,这么多年从未省略这一段引子。
他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勾画山形:“话说这修仙界啊自古分两派:一者如清妙山太玄剑派,弟子常年守在山上,平时只有外门弟子会接收凡间任务,四处斩妖,而内门弟子更多闭关练剑,直到功法大成才会下山修道;一者如灵虚境万华谷,弟子们药武兼修,一面感悟天地玄妙,一面悬壶济世获取信力。”他搁下茶盏,“看似南辕北辙,实则同归大道。”
他望向远方,眼神渐渐严肃:“那济世度人的,积的是众生信力;那清修苦练的,求的是天人合一——”又举起手边的茶杯,“就像咱茶楼的龙井与普洱,滋味不同,却都是天地精华。”
他话头一转,两根手指指着方才的简单图画:“最妙的是那蜉蝣渡人,年轻时悬壶济世三十载,中年后闭关一甲子……”他用指尖在空中划出弧线,“出关那日,九重雷劫化作甘霖——原来红尘炼心,早将因果化作了莲花。”
“所以说修仙之道,不在避世入世,而在明心见性。诸位若有机缘遇见真修……”他忽然噤声,指指天上皎月,
“您瞧,这不就是最好的造化?”
四季无声,场景再度转换。修仙者已经十七岁了。这日他乘马车路过街上,又遇到了那个说书先生。他依旧在说着同样的内容。
“……再往上比如天子,有龙气护体,与一般人又是高了一个境界,是不会被术法轻易修改运势,扭转因果的……”
众人懵懵懂懂,只晓得为他那番话喝彩,却鲜有人真真感悟了其中深意。又或者说,众生芸芸,多为生计奔波,又有多少人有闲暇去感悟天地呢。
人群让开来,马车缓缓行远,说书人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直至彻底被市井的其他声音掩盖,最后连人影也看不太清。他的话却在尚是凡人的修仙者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潜移默化改变了他的人生……
叮,叮,叮。
檐下的风铃发出脆响,迟翦从书中的世界离开,扭头望去。
刚刚没有风,附近也没有大的飞虫,这个风铃却无端响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今年是迟翦在临安生活的第三年,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自从今年新年过后,风铃无端响动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不经意的一月几次到现在几乎三两天就会有一次。
没了心思再看书,迟翦撑着脑袋,望向窗外放空。冬日的天空像蒙着一层纱,幸好有大片的树林仍在为四季青绿。
三年……不长也不短,好像只要再往前走得坚定一点,某些事情就能就此释怀。
……
咳!咳咳!
临安的春日还是带着些凉意,迟翦用手帕捂住嘴,咳的厉害。咳完后,嘴里还带有一丝铁锈味。
又开始了。他在心里叹气。
余光瞥见一抹桃红色的身影,迟翦很快面色如常,随手将手帕叠起来放在一边。
“猜猜我是谁?”
不远处传来小女孩刻意粗着嗓子说话的声音,迟翦故意没往窗下看,也学她粗着嗓子说:“让我猜猜……一定是老米头吧!”
村里榕树下坐着聊天的老米头打了一个喷嚏。
“错啦!是阿蓉哦~”少女黄鹂般声音透出一股欢喜。小姑娘一下从窗下跳了起来,整个人扒在窗沿。她的耳朵上戴了一朵梅花,面容倾城,像雪地里的精灵。
阿蓉双手撑在窗棂上,踮起脚,想要看清迟翦在看什么书。
“叫你认真些识字,这下好了,我在看什么你都不认得。”
“翦哥!你真过分!阿蓉要回去告诉爹爹,你欺负小孩!”小姑娘听不得这话,登时俩小辫都差点没竖起来。
“好好好,我们阿蓉还是个小孩儿呢,是翦哥不该这么说。”
小姑娘一叉腰一撅嘴:“娘说了,只要爹爹阿娘还在,阿蓉就永远都是小孩。”
迟翦被她这模样逗笑了,点点她额头,问她干什么来了。
“人家没事就不能来找你玩吗……”
她总来这一套,迟翦假装翻书,不搭理她。
“好吧。是爹爹让我来给你送这个。”
一声轻响,桌上放上了几个油纸包。
“谭叔又破费。”待他看清是什么,提着纸袋就要往窗外递。
窗外哪还有人影?
谭蓉预料到他的反应,早跑到了院门处,此时正冲他挥手告别。
“翦哥,爹爹说了,你的身体拖不得了,得吃药!就当教书钱了——”
唉,这丫头。
迟翦无奈收下,满满四大包,拆开来看,皆是清郁气养身体的药材,并不便宜。摸着药包上被阿蓉画上去的小花,迟翦回想起三年前初次看见她的场景。
谭家与他是邻居,谭家夫妇,也就是阿蓉的父母,是在镇上开药材铺的,这么些年与药打交道,他们也懂药理,因此时常免费帮人们看看小病。
不知该不该说他们不幸,他们一生行善事,却险些断了传承,夫妻二人一直无子,求医多年也不见成效。直到人过四十,才冒着巨大的风险生下了谭蓉。所幸,生谭蓉的过程还算顺利,有惊无险。谭家夫妇长相并不突出,却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皮肤白嫩,睫毛弯弯,尚在襁褓时,就已看出不凡。
当时十三岁的谭蓉碧玉初成,纵是在天化城曾阅美人无数的迟翦,也被谭蓉的美貌所惊艳。
过于美丽的容貌对于毫无依仗的平民来说,是一个灾难。幸而这里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镇,消息闭塞,又有邻里相护,日子还算平静。迟翦深知她的容貌注定会给她带来麻烦,只能尽力去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为人、处事,他如今能力有限,能为她做的不过尔尔,但求一个尽心力而为之。
取了抽屉中的一枚树叶状的书签放入书中,他随后提着油纸袋去厨房煎药。
小瓦罐架在火上,有些受潮的柴火噼叭响着,迟翦脑子里还是刚刚谭蓉带笑说的那句。
“只要爹爹阿娘还在,阿蓉就永远都是小孩!”
“爹爹,娘亲……”他反复咀嚼这两个称呼,如此简单的称呼,穷尽他的一生也无法对人喊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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