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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
将田玫从梦中惊醒的不是恐惧,而是惠珠的惨叫。
惠珠哀号着,全然不似她平日的温婉,更像一只野兽被撕咬后发出的痛苦嘶鸣。她身下流着血,肚皮一股一股,那个不合时宜的小恶魔就要出生了。
田玫吓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生是完全未知的领域。窗外刮起大风,木瓜一下一下敲着玻璃窗,声响沉闷。她又要哭,可很快忍住了。
田玫跑下楼,开始烧水,找剪刀。她把剪刀扔进水中一起煮沸消毒,又意识到这似乎污染了水,重新捞起剪刀,倒掉热污水。滚水溅到手臂,田玫吃痛松手,整盆滚水打翻,泼在她的胸口、肚腹,半截裤子也湿了。
滚烫、灼热,往日困扰她的剧烈寒冷偏偏在此刻消失,冷热无法相合互补,只有疼痛跳在神经上。田玫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哭泣,二楼,惠珠仍在痛苦地呼叫。她在喊她:“小玫……小玫!啊!好痛!”
田玫哭得更厉害,一面哭,一面站起来,重新烧水。
灶房的门与后巷连通,它被敲响了,田玫哭着去开门。是敏生婆婆。老人定睛一看,立刻叹气道:“造孽啊!”
田玫身上红了一大片,烫伤处不断传来扎滚针的痛,整张脸也通红,不是烫的,是哭出来的。
敏生婆婆说:“去婆婆家待着,我来给小惠珠接生。”
田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连连点头,就要走出后门,忽然又回头去看。她眼神不舍,嘴唇嗫喏,担心溢于言表。老人却不再看顾她,走进一地湿滑的厨房,利索地生火烧水,整理工具。
厨房内热汽蒸腾,把敏生婆婆身上那股腐草、腐肉的腥气冲淡,酸馊味扩大,老人像从猛兽胃酸里捞出来猎物,被消化了一半。房内水汽蒸腾,乳白水雾越来越浓,云浓,翻滚。飘出的味道渐渐发甜,那是一股花香,浓烈到发臭。
田玫愣愣地站在雾外,浑身疼痛,默不作声。浓雾内,惠珠在哀号惨叫。憎恨,怨恨,担忧。田玫昨日吃得不多,此时已经饿坏了。惠珠在尖叫,敏生婆婆低声鼓励安慰。饥饿,恐慌,无助。
她就这么站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等到眼前的浓雾渐渐散开,敏生婆婆终于下楼走到田玫面前。
无知无觉地,田玫又哭了。哭泣没有声音,只有眼泪。泪水静悄悄地滑落,盐分舔舐伤口,牵引惊人的剧痛,她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敏生婆婆苍老的褶子脸上露出笑容,她全心全意关注着怀中的婴孩,欣慰又怜爱地说:“看,她多可爱,真是乖孩子。小惠珠以后有指望喽。早同她说不要贪玩,早早把事办了才是……”
那她呢?田玫愤怒、委屈、心酸、嫉妒,百味杂陈。探头去看那只小猴子,牵扯到了皮肤肌肉,疼痛一阵一阵地让她的神经滚钉床,田玫忍着疼痛,仔细去看。老人怀里抱着个红彤彤的小猴子,丑陋,粗俗,瘦弱。就是它,这样一个东西折磨了惠珠,又害她烫了一身。
可她已生了下来,田玫没有手段把她塞回石榴果中。她们要如何照顾这个孩子?她需要奶粉、尿布、疫苗,还得上学,在这个寂静的地图边缘,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学生,她们要如何养育这个孩子?
田玫伸手接过婴儿,襁褓包裹着她,皮肤发红的孩子身上散发着腥气。她像从食肉野兽的胃中捞出来的。那只野兽千百多岁,只食肉,一次食九十斤一百斤,食一次五十年不愁。血腥的肉塞在它胃里,被胃酸泡着发酵,腥气黏稠浓郁。它一见你的面就仰头打了一串饱嗝,把这个婴孩呕给你。
她来处不是子/宫,而是食人兽的胃袋,出生后不沾羊水,满身黏腻的胃酸。这酸腥甫一接触外界,立刻化作香气,犹如钻进热带丛林,越过鳄鱼爬伏的沼,在藤条与蚊虫蚂蝗中穿行,途经雨蛙家族后,在巨蟒怀中找到的馥郁幽兰。
一朵兰花碾碎了,压榨成糜烂颓丽的汁,花泥发着紫黑的腐,香气霸道。花泥拧成她的肉,花汁流进血管,等待授粉,授粉之后器官才生长,也有了称道的价值。石榴会成为她的子/宫,剥开皮,立刻如田玫噩梦中看见的那样,淅淅沥沥落下石榴籽。是她,也是惠珠,更是田玫。
田玫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指尖抚过的地方立刻留下一条青苍的痕,不伦不类的瘢痕。俯下身嗅一嗅,肉与花的香腥,像蕈孢粉呛鼻。她一个人就是一片湿地,潮湿生机,任人篡权。
婴孩感受到她的触碰,嘤嘤哭泣,猫儿似的叫嚷两声就停。奇异的是,这哭声之后,田玫不痛了。她的烫伤与婴孩皮上的红如出一辙,婴儿一哭,仿佛也把她的烫伤哭掉了。田玫低低啜泣,她喊着:“惠珠,惠珠……”
惠珠刚刚生产完毕,还在二楼休息。田玫擦了眼泪,将婴孩交给敏生婆婆,她把小家伙带去二楼,还给惠珠。
今天的饭食由田玫来准备,她生疏地淘洗米饭,抵着食指指节加水,蒸米煮饭。十九岁的女孩刀工奇差,该凶手对食材的分尸让法医为难至极。油、盐、味精,三种基础调料考验手腕,倾倒角度几何,抖多,抖少,需像作战一样全力以赴。
田玫忙得满头大汗,终于端上几盘尚能入口的菜色,小心翼翼端上楼。往日,是惠珠这么照顾她。惠珠一定比她熟练,在厨房里游刃有余地征战,柴米油盐令行禁止,色香味唯她马首是瞻。她是个老练将军,百战元帅,田玫还是个新兵。
田玫进了卧室,惠珠躺在她们以往依偎入睡的床上,席上垫着毛毯。她脸颊凹陷,眼下黑紫,面色泛着尸灰,唇色苍白,像一块发了霉斑的肉。饭菜放在床头柜上,田玫看着惠珠,惠珠专注望着怀中的孩子,两人一言不发,谁也没心思吃饭。
田玫躺下来,发间冲起饭菜的油烟味、汗与人体油脂味。惠珠坐在她旁边给孩子喂奶,婴孩像叼住了一颗石榴籽,女人抱着她轻轻哄,婴孩号啕大哭。田玫侧过身,摸着她的肚皮,那变得干枯皱扁而松垮,仿佛里头柔软的脏器都融化又凝聚成了那个婴孩,从此惠珠就死了,她只是一个傀儡,她消散了。
婴孩身上四处是线,她哭喊,踢打,都是在挣动木偶线,让傀儡喂养她。
窗外,木瓜果依旧紧贴窗户。它贴得越来越紧了,瓜果枝叶越贴越多,像窥伺他人儿女的疯妇,长大双臂,头脸身躯都紧贴挤压着玻璃窗,渴望破窗而入,把婴孩抱走,安置于自己的乳/下,看亲母崩溃大哭。
久违地,田玫受到了噩梦的感召。四日之三的夜,惠珠不再拥抱她,歌谣戛然而止,只剩婴孩贪婪尖锐的哭声在向全世界索取。十九岁的蜷缩起来,埋头入膝与腹之间,环抱交叠的双腿,如盘肠,如蜗牛。
田玫呼吸着自己混杂的气息,进入未眠之梦。
明日就是第四日,警察定然已在路上了。惠珠会被带走,那她呢?批评教育,遣返归家,从此再无人能制止她的噩梦,疗愈她的冷痛。她一定会死,死在无边的汗液流失、窒息般的寒冷苦痛。
冰冷会剥下她的血肉,噩梦会绞杀她的大脑,没有母亲,没有歌谣。室内空间闷热,皮肤刺黏。困意袭来,紧接着是卷土重来的噩梦。它又恢复了原状,没有石榴树,没有掰石榴的女人,没有石榴树。
它虚无空洞,没有实质却无处不在,微粒无孔不入,要素慷慨堆积,无论田玫以何种姿态躲藏都无法抵御它的渗透。耳边传来了液体流动的声音,那是什么液体?它在何处流淌?管腔?沟渠?大陆之间;像海潮,像河流,也像血管深处,脐带源头。
噩梦如期而至,变本加厉。
田玫颤抖着睁开眼。她逃不掉了,她被噩梦锚定了。她不能再解析它,不能再克服它,止痛药吃完了,恐惧与疼痛一起复苏。田玫猛地起身,大口大口喘气,忽然口腔奇痒,牙龈像跳动着千万只疯狂的蚤,恨不能啃咬什么,把满口牙都掰得脱落粉碎。
她捂住嘴,一口清甜的汁液却从喉底溢出,涌出唇瓣,淅淅沥沥流了满手。不来自胃,不来自分泌,它仿佛凭空出现,就这么泛上了她的口腔,是石榴汁的味道。嘴里的痒意消失了,只剩酥麻。
田玫狂奔下楼。十九岁跑出房门,二十三岁缓慢僵硬地转头看她。
窗外悚白的雷光一闪,满地流泻的雨腥潮,床头坐着具干尸,皮肉干枯,紧覆骷髅,它歪着脑袋,眉毛以下依稀看得出柔美的面容。眉毛以上,膨胀的额头,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大,颅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颅腔内生长结果。
“砰……”头颅炸开,脑花四溅,零星的肉花落在了怀中的婴孩身上。她咬着自己的拇指,浅浅吮吸着肉腥,睡得香甜。四散的脑花一颗一颗,像粗糙榨汁后的西瓜果肉,它们慢慢地凝固凝结,晶莹透亮红里透白,像石榴籽。
哗啦哗啦,窗外下着雨,疯妇在流泪。
四日之四,天光大亮。警车驶入清师村,欲缉拿凶手,于老屋二楼见到一幅奇景。
二楼床铺上的干尸死相惨烈诡异,上半颗头炸开,内中空空。干尸周围散落着已经发黑且生了蝇蛆的人体组织,从顶上下看,尸体内部只剩骨架所有内脏全部不翼而飞。它还环抱着一个婴儿,一个号啕大哭的婴儿。婴儿浑身通红,淡黄色骨架若隐若现,像被剥开果皮后的一颗人形石榴籽。
与此同时,凶手的通行者田玫不知所踪。村中老人说,她被还给石榴树了。
警察不明所以,依旧按照指示去后山找石榴树。
树已经不见了。崖上只有一颗巨大的石榴果,一鼓一鼓的,仿佛在呼吸,果皮像某种动物的胎衣。
警察小心切开,发现果内蜷缩着一个“人”,容貌身形与失踪的田玫别无二致。在果内,她维持着婴儿般的姿态,与干尸怀中的婴儿一样浑身晶莹通红,但她看不见骨架,只有一颗椭圆形石榴籽在心脏的位置,一下一下地挑动。
下一秒,“田玫”身上的果肉凹陷,仿佛被人用牙齿咬开一般爆开了,绕着籽,果肉被撕去,流出大量汁液,流了满地,仿佛气味鲜甜的石榴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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