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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今日的程府可是热闹开了。清晨,在缮家三人做客的这间小院里,越人和小羽早早地将桌椅和茶具一一摆放安置,程夫人还特命府中的小厮侍女安排果品香炉和现下时令特有的风腌鹿肉脯子,这般精心布置专为今日相邀而至的客人。前番小羽同卢廷芳说起,想回请庾家书馆的庾少陵公子,很快这事儿便有了回音。越人同程夫人打好招呼,定下时间专等这位少馆主登场。当然,之前一并结识的董公羊同学和小卢也会一并列席。
按照规矩,缮家三人和小卢早早地等候在程府的大门外,到了约定的时辰,远远便望见有两位公子骑马从程府的巷子口穿行而来,到了府门前翻身下马,一旁立刻有小厮上前将马儿牵住。两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一个着青袍,一个着白袍,都是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小卢抢先一步走到近前向两位同窗行叉手礼道:“庾兄,董兄,安好。”
那青袍公子率先回礼,并向缮家三人躬身施礼道:“学生董公羊,向缮家两位姐姐和小羽问日安。”
越人打量着眼前这位董公羊同学。这男孩儿身材单薄,十分的瘦弱,面庞寡淡而白皙,完全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模样。既然这位是小董,那白袍公子应是庾少陵了。此时,庾公子也上前一步向众人躬身施礼问安。越人见到他本人心里就是一沉。这男孩病的不轻啊!若论长相,同小羽不相上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才貌鲜郎。只是,这凹陷的眼眶,紧涩的嘴角和眉间的川字纹,无一不彰显其内心的煎熬,这分明就是一个长期抑郁的人才会有的模样。越人见他这般情状心里嘀咕,若只是为了同徐徵和谈恋爱的事儿就能把他熬煎成这副模样,这个男孩用情不可谓不深,相比较之下,还是徐姑娘更加沉着冷静。
小卢满面春风地充当地主之谊,将几人带进缮家住的小院子。以诗书为底蕴的程家十分注重礼节,除了吃食,还特地摆设了几盆桂花助兴,小院的华庭内除了几株虬韧的松柏又增添了桂香。桂同贵,程家如此安排既应了各位学子在大考之中能够蟾宫折桂的景,也突显了来府之客人的尊贵。越人对程府如此安排也着实长了见识,诗礼传家终究不落于俗套。小羽先往小炭炉里加了几块荔枝炭,这时,庾公子从自带的小书箱里拿出了一个秘色青釉罐,一个竹夹子,一个紫砂壶,鎏金飞鸿纹银茶槽子和茶罗子。世家子弟饮茶需有特定的流程和器皿,即便是在外面也要有规矩。庾公子用竹夹子从釉罐里夹出了一块茶饼,向大家展示一圈后说道:“此乃阳羡雪芽。”介绍完毕后便开始了碾茶、筛茶,注水等一系列的工序。越人心中暗叹:“唐朝三大顶级名茶,蒙顶石花,在滕州的时候听李芝兰提起过。顾渚紫笋,上一次在泠音阁徐姑娘亲手为自己烹制过。今日得幸竟然能品到这阳羡茶!”
在场的人都专注地观看庾公子做茶,待流程的结束,每个人面前的小茶碗都被斟满一杯,众人纷纷举杯共品这阳羡雪芽。伴着桂花的香气,口中的阳羡佳品借用茶圣陆羽的那一句“其色缃青,其香至美”。庾公子用的是自带的青瓷小盖盅,不同于其他人一饮而下,他先是将茶闷在盖盅里,片刻之后方才打开饮尽。越人默默地观察着这位公子的举止言行,徐姑娘整套茶具也是青色瓷,这是不是就叫情侣盅啊。自己对庾少陵的第一印象不错,样貌、举止、品味,徐庾二人堪配一对。只是,在他们中间横亘着家族恩怨和前朝政事,若想从中周旋难度极大。既然徐家托了自己,估计庾公子也明白今日的约邀定是同此事有关。越人内心盘算着,与此同时,庾公子也在观察着这位缮二姑娘。
徵和说如今能做成此事的也许只有这位缮越人姑娘。起初,自己是不信的。一个没有背景来历的女子能解这个局?滕王妃数次在信中提起这位姑娘,说可以一试,她所能看到的或是想到的与我们不同,另辟蹊径才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所以当小羽下帖子邀约,自己便即刻答应。今日一见,这女子气质绝然,美貌反倒是可以被忽略的了。她虽装扮简单素雅,说话不多但待人接物十分大方,丝毫没有扭捏之态。若她真的可以帮到我们,让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常年忧思的人想法都有些极端。
此时在席间,小卢和小董便开始了他们喜欢的话题,从品茗到果脯,从城中名士到僧道俗尼一一列举。小董说小卢家学渊源,初唐四杰的儿子定是不错的。小卢说小董的世祖是汉朝大儒董仲舒,以公羊学重构儒学,提出“天人感应”,小董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越人听着小孩间彼此唱和般的商业互捧也只是笑着,有的时候小羽或是阿瑞会附和几句,那庾少陵甚少说话,只是为大家续茶水。越人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席,庾公子见状也施礼说要离席一下,小羽本也想要跟着,但被阿瑞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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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前后脚走到了庭外的一处廊下,越人停住脚步,转回身面向这位庾家少馆主半晌没说话。庾少陵面对这陡然的沉默有些无措,就这样二人面对面站着,自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一味地双手抱拳躬身,意图用身体语言表明态度。越人见此情状,噗嗤笑出声来道:“庾公子这是何意意啊?来程府一趟只为作揖么?”
庾少陵满脸通红,顾盼挣扎了半晌只说得一句:“缮家姐姐应是知道徵和同我之间的事吧,我们实在是没有章法了。徵和说,你是个奇人,能断此事。”
“奇人?怎么个奇法?难道我不是血肉之身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庾公子支吾着。越人看的出来,这个男孩不是个张狂之人,除了世家子弟的规矩,还是个知耻内敛之人。所以便不再逗弄闲话,直截了当的切入主题。
“徐姑娘特地托人同我说了你们的事,我也颇为同情。只是,如今徐姑娘是有婚约在身之人,我也相信这不出自她或徐大人的本意。可若是想同徐姑娘结成秦晋之好,便只能让这婚约作废,这是其一。再者,我听闻庾同徐两家素有嫌隙,若徐姑娘婚约被取消了,请问令尊会准许你娶徐家的姑娘么?”
越人说完这段话便不再作声,静静地望着庾少陵。这几句话,桩桩件件地杵在他的心窝子上,面上的表情痛苦至极,越人眼见他如此都怕他支撑不住直接背过气去。
“越人姐姐说的是,贺兰氏我们开罪不起,而且家父甚是固执。除了两家恩怨,自奉荣国夫人之命徵和同贺兰定有婚约之后,家父更是对徐家不耻,说,说徐家为了攀附皇恩,连跟贺兰敏之这样的人都能结亲,简直是有辱门风。徵和同我说,若真要嫁给贺兰敏之,她宁愿去投洛水。越人姐姐,我同徵和是两情相悦,不怕你耻笑,若她不在了,那我活着也无意思了。”
“若是让你同徐姑娘放弃一切,远走他乡你可愿意?”
“我愿意!”这庾公子没半点儿迟疑地回道。“可徵和说我为家中独子,母亲早逝,是父亲一手拉拔成人,我不能只贪图自己半世逍遥将父亲置之不顾。而且她也有父母亲族,若是我们一走了之,朝廷加罪于我们的家族,那便是毫无仁义的畜生之流了。”
越人看着庾公子痛苦的表情,想了想,问道:“为什么荣国夫人定要将徐徵和嫁给贺兰敏之,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徵和的父亲徐坚大人现为太子李贤的幕僚,也许荣国夫人是希望通过这场姻亲可以让太子贤、周国公贺兰敏之,还有武皇后几方势力结成吴越同舟之态吧。”
越人听道这样的说法有些迟疑,问道:“庾公子话里有话吧。既然你同徐姑娘托付于我不如说的更明白些。吴越同舟是摒弃前嫌,通力合作之意。方才提到的那几位本来不就是一家么?莫非是他们之间发生了龃龉?”
庾少陵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滕王妃说这位缮家二姐是个奇人,只言片语之间便能抓住重点,此种能力的确少见,索性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子贤是当今天子立的第二位太子。先太子是李弘,乃为当今天皇天后的嫡长子。只不过他自小病弱,那年随天皇和天后巡幸洛阳时猝逝于合璧宫绮云殿,后被追封为孝敬皇帝,可见圣上对其薨逝的悲恸。先太子虽是少年薨逝,但之前也曾定下一门亲事,是一位姓杨的小姐。这杨小姐出自弘农杨氏,是隋朝观王杨雄的曾孙女,其父原为左千牛将军杨思俭,姑母为太宗的杨妃,家世品貌皆堪配为太子妃。只不过……”说到这里这庾公子面有难色,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了。
“是不是同贺兰有了瓜葛?”
“越人姐姐听说过此事?”
“那倒不是,只不过说了这许久贺兰敏之尚未被提及,所以觉得定是同他有关才让杨老夫人必须要重整战线吧。”
“不知是何种机缘,那贺兰敏之结识了这杨小姐,二人竟有了私情,此事还被当今天后探知了。天后得知此事自然十分气愤,下旨解除了杨小姐同先太子弘的婚事。可没过多久太子弘便因病薨逝了。自此贺兰敏之便在天后那失了宠信。□□国夫人依然希望家族内部团结,便以命妇身份上本,请求天皇天后让贺兰敏之继承其外祖父周国公之位,天后也允诺了,可见杨夫人对其影响之大。”
越人在心中校准了杨小姐事件的起末。显然在这件事中,武后的母亲杨老夫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之前为自己的嫡长子李弘找杨小姐是为了亲上加亲,这位荣国夫人杨氏就出身于弘农杨氏,她的父亲便是隋朝贵族杨达。那杨小姐同贺兰敏之发生如此不耻之事,竟然只是轻飘飘地解除婚约而已,从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杨氏家族力量雄厚。
越人接着问道:“先太子已经薨逝,如今是太子贤在位,难道又同贺兰氏有不合之处么?”
“太子贤同贺兰氏的关系不得而知,只是听说天后一直不喜这位太子贤,总是以各种理由申斥说他有欠孝道。之前每一次天皇天后巡幸洛阳,先太子弘即便身子不好也要随同相伴。可自从李贤被立为太子,天后便以监国等理由拒绝李贤在二圣巡幸洛阳之时陪侍左右。”
“让现太子幕僚的女儿嫁给自己宠爱的外孙子,荣国夫人是想利用此种方式震慑当今的武皇后么?”越人突然发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等一介白衣无法揣度圣意啊。”
越人觉得今日的谈话虽有收获,但是收获的是更难以解决的现状。显然政治婚姻的背后有着政治目的。贺兰敏之引诱先太子李弘未过门的妻子也许是促发李弘早亡的原因之一。武后同杨夫人因贺兰敏之乱来之事有些离心离。二圣为先太子上皇帝尊号表明了对其的重视。越是重视对其早亡越是悲痛,也反向证明了对贺兰敏之的迁怒。武后同现太子李贤不亲厚,是不是正因如此,杨老夫人才要通过手段联合制衡一下,为的是给贺兰敏之铺路?想到这里,缮越人从脚底板向上升起了一股寒意。即便是天家骨肉,利益面前也要分你我。武后的能力手腕自然是强硬,只不过在整个事情当中,让越人摸不透的是武后之母杨老夫人的态度。她不是应该全身心支持自己的女儿么?她所有的权柄和荣耀全部来自于做了一国之母的女儿。如今这样提拔贺兰敏之就是站到了自己女儿的对立面了。还有太子贤,若只是为了提拔贺兰,直接封了国公便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李贤一方的势力牵扯进来?只是,无论做什么都是她们得利,可苦了被波及的徐姑娘。方才庾公子说徵和宁可去投水也不想嫁给贺兰敏之。看来这个贺兰敏之的名望也是差到一定级别了。这也证明了徐徵和不是那种攀龙附凤之人。
越人脑中千头万绪,各种想法数箭齐发似的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人的大脑习惯性地进行各种可能性的沙盘推演。只要是合理的、不自相矛盾的动机都会被铆合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小羽寻了过来,见越人同庾公子站在廊下,二人正有来有往地面对面谈着话。这不是第一次见么?着实有些激恼了。刚才本想一起跟过来,是瑞姐姐把他拦住了,果然这两个人跑这来说体己话了。
“嗯呵”小羽干咳了一声,示意有人来了。越人也从无数的箭头中把自己拨出来,一看是小羽,笑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小羽听越人这么问,气恼的程度升了一格,说道:“二姐同庾公子本来就认识?我还不知道哩!”
庾少陵见状好似也感受到小羽这话中带着气,忙说:“不认识,不认识,今日才刚见,学生这就先回席了。”说完一抱拳快步离去。
小羽见他走了望向越人,貌似她也不想解释什么,便走过去凑到近前,一脸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与他相交不深,越人觉得这人好么,难道是同他志趣相投?”
这回直说名字而不是称呼二姐了。越人又气又好笑,还没等她开口,院子的角门有一位抱着胳膊、揣着手看了半天的人说话了:“越人不是觉得他哪儿好,只是受人之托而已。”说话的正是缮之瑞。
三人在原地简单地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把徐庾两家的诉求讲明白就好,至于朝堂的派系和政治纷争没同小羽说太多。话说开了,缮之羽立马又换上一副小孩儿面孔:“我就知道二姐姐向来是不愿意参与这些所谓权贵的是非当中。”说完红着脸一溜烟儿也跑走了。缮越人顿时觉得是不是应该把他揪回来鞭笞一顿比较好。自己正为这些没来由的事情想破头,他可好,专吃这种天边的飞醋给自己添堵,真是家门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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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白天的客人都走了,只有缮家的人坐在当院谈论徐庾的家事。
“政治讲究的是人情世故,只有从各方的利益出发,从人性方面思考才有解决的办法。”越人品着茶水,庾少陵公子将整罐的阳羡雪芽都留下来算是今日登门的见面礼。这礼可不轻啊!一两阳羡一两金,小庾是肯下重本的。只是越人心里还没有相应的对策,别到时候让人家觉得是所托非人了。
“武则天的母亲杨老夫人让徐徵和嫁给自己的外孙子,目的是为了笼络现在的太子李贤,让武则天看到太子同贺兰敏之是一伙的,这样就保障了贺兰敏之日后的安稳富贵了,你的想法是这个对不?”阿瑞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
越人点了点头说道:“之前的太子李弘死得早,杨老夫人怕武后心里记恨自己的大外孙子,所以摆这一道让她看看,贺兰敏之除了有她这个靠山,还有现在的太子或者说未来的皇帝这个更长远的靠山。”
“二姐姐觉得武后会对贺兰敏之下手么?”小羽问道。
“会。即便是杨老夫人机关算尽,还是会。”
“那太子李贤会不会保贺兰敏之?”
“保不了一点,李贤能保全自身便是万幸了。若是杨老夫人不在了,这两个人都好不了。我思来想去,徐徵和被内定成为贺兰敏之的未来的妻子原因在于徐坚徐大人。他的身份是太子左庶子,东宫的首席幕僚。如果他不是太子李贤的人,或者说同太子划清了界线,这门姻亲就失去了其政治意义。”越人把转着茶杯,细品着说道。
“源头没了自然结亲就没意义了。”阿瑞也觉的是这个道理。
“目前同我接洽的只是年轻男女,至于双方的家长我还没见识到。听魏母说,徐家乃为老牌清流书香门第,徐大人是不想徵和嫁给贺兰敏之的,但具体情形是不是这样还不能下结论。”
“二姐是想去探探徐坚徐大人么?”小羽问道。
“徐大人是东宫近臣,平日应该都在长安吧。我一个布衣,没有门路也见不到徐大人。”
“我听小卢和小董提过,徐大人徐坚和其子徐峤同程老先生是世交过从甚密。而且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书法家。”
越人这才明白,这些士族都是父兄子侄一辈的在前面应酬着,夫人女眷便在后边应酬着。既然程老先生认得徐大人,倒还不如自己先去问问他想法。到程府将近一月,也只见过程老先生一两次,还没正式向他请教书道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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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澄心阁内。圆形的窗棂阁前摆放着香炉。熏香袅袅与翠竹和松柏的盆景呼应成一小方盎然的景致。古人希望把大自然的景色长久地留存在室内,活水、竹影和鸣蝉便成了文人雅士书房的必备之物。屋内的软榻上卧着一位精神萎顿的先生,一旁坐着一位少女正在为他诊脉。
“越人,老爷这身子可还好?”一旁等候的程夫人有些焦急。儿子宜德信里说这位越人姑娘不只才思敏捷,更是医林翘楚。老爷病上一年了,药石吃了无数,身体未见好转而且精神更是越来越差。
缮越人切脉许久,将手收回,笑着说道:“先生只是有些肝津耗损。可以用药石加上行针治疗,定会有好转的。”说完便起身走到程先生平日练习书法的桌案旁,提笔写了一个方子,都是养血护精提气的名贵药材。如今也只能靠这些大补元气的东西才能吊住精神。
程老先生见越人正在开方子,笑着对夫人说道:“宜德推荐的郎中果然不错啊。越人呐,前几日徐相公来信告知于我,说当今天后想为母亲荣国夫人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他便向天后举荐了我。只是我近日身子欠佳,笔力不济,只怕誊写的经文入不得天后之眼呐。”
越人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写方子的笔停了下来。本还想借什么理由问问程老先生徐大人的事,他竟自己提了个话头。武后为母亲杨老夫人抄写经文?这举动是意有所表吧?想到这,越人将方子写完,交给一旁的侍女交代好熬煮的方法,踱步来到程老先生和程夫人身旁坐了。
“先生说的徐相公莫不是太子左庶子徐坚徐大人吧。”
“正是这位徐相公。你也听说过他?”
“前几日程夫人在臻楼设宴款待我们姐弟几人,席间便有一位闺阁小姐名唤徵和,应该就是徐相公的女儿吧。”
“哦,你认得徵和啊。徐家乃累世文宗,家风向来方正清敛。徐公与其子徐峤都是书法家,特别是徐峤,书道功力更胜其父,对书法的结构、运笔、藏锋、力在字中等技法更是研究颇深。还有徵和,你也见过,那姑娘不愧为才女啊!对古琴音律的钻研更是深奥,可以说是名满大唐的音律大家。”
越人听程老先生如此夸赞别人家的孩子心下明白。程先生的三子,有习武的,有备考的,还有从商的,就是没有一个能传承自己书法衣钵的。如今年过半百,身子也不好了,只能望他人之子心叹罢了。
“既然徐公自己就是书法家,为何还要举荐程先生为荣国夫人抄录佛经呢?”
“如今朝堂之上有些不安呐。徐峤同我说起过,荣国夫人三番五次地问询徵和身体如何,何时能同贺兰氏结亲。如今徐家也是倍受压力,只说尚未大安,迎娶尚需时日。可徵和已经一十七岁了,不知还能拖上多久。”
听这话,越人笑问道:“既然是在拖延,为何不直接请表上奏说徐家女儿身体不安,不宜为周国公妇?”
这一句冒失的话让程先生诧异地望向越人,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番邦使节是第一次踏上这大唐国土。是不懂规矩,还是居心叵测?程先生只回了一句:“荣国夫人杨氏乃为武皇后之母,她有风雷手段,万不可违拗啊!”
越人见程老先生颜色更变,知道是刚才自己的言论出格了。只当杨老夫人为庭外命妇是太儿戏了,她的能量和手段断不可小觑。程老先生见越人不再作声,便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从榻上起身走到刚在越人开方子的桌案旁边,拿起纸笔写诗一首:
《秋怀》
墨渖惊秋肃,朱批隐剑霜。
风摇阶下柳,残照影何长!
程待宾先生不愧为书法大家,写大字如拉弓射箭,将胸廓拉满,中锋悬腕,笔顿如撞钟回荡,留白处开阔疏朗,紧凑处光影难透。越人在一旁陪侍,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说,亲身体会书法大家挥毫是难得的人生体验。这诗的底色无疑是悲凉的,特别是那句“风摇阶下柳,残照影何长!”分明就是以诗喻人。阶下柳通阶下囚,程老先生虽未出仕做官,但对朝局的动荡了然于心。越人仔细看着这诗和字突然间想起了一句话“静无尘”。这是那日在泠音阁,徐姑娘为一位名唤邵妫的姑娘调琴时,为她展示其古琴之时,琴底上刻有这三个题字,署名是薛稷。
“先生可认得薛稷么?“
“哦,你认得此人?”
“不认得,只是之前有缘至徐姑娘的泠音阁,偶然见她为一位姑娘的古琴调音。在那琴底见过薛稷所提“静无尘”三个字,那笔法同程老先生的很像。”
程老先生十分赞赏地看着越人,一字一句地说:“我的书道便是师从薛家。”
程老先生写完字,精神耗损了些不住地咳嗽,越人立刻端上了参茶请先生润口。这时,一个小侍女进屋找程夫人有事情,二人随即出去了。书房里只剩下了程待宾先生同越人。
“孩子,你告诉我,我还有多久?”
越人听这话,嘴角微颤,鼻子有些酸楚,小心翼翼地说:“先生不要太担心,用药是会见效的。”
程老先生坦然地笑了笑,说道:“你写的方子我看了,都是提益气补精神的,只是续命罢了。我身子不好已有多年,只是在这一年光景里越来越差。宜德自小跟在他叔叔身边学习兵事,总是觉得没有为父母尽到孝心。他写信告知说在滕州遇到你,医者仁心,所以特地请到府上,你莫要怪他存了私心。”
越人听闻此言,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道:“先生千万不要挂怀,越人为先生医病是应分之事。只是,沉疴太久,肝经受损,血不养肝,身体无法得到修复。别再操心乏累,静养之下可保一年无虞。”
程老先生听闻此言笑道:“那便好,那便好。上天待我不薄,还能容我一年光景。孩子,不如这一年你就在我程府上,将我之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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