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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困雀两相望
周府的春日,似乎总比别处来得更迟一些。庭院里的垂丝海棠勉强挤出几个怯生生的花苞,颜色也是淡淡的,仿佛也被这高墙内的压抑吸走了几分鲜活。
高墙挡住了外间的料峭寒风,也圈固住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沉淀在飞檐斗拱与青砖黛瓦之间的沉闷与压抑。
这沉闷并非无声,而是由无数细微的声响构成:丫鬟们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碗碟碰撞的谨慎轻响、主子们不高不低却自带威仪的谈话声所有这些,编织成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笼罩着周府的每一个角落。
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闷,在晚膳时分显得尤为明显。
花厅里,那张厚重的红木嵌螺钿圆桌上,已然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八冷八热,四荤四素,汤品点心,无一不彰显着周家的富足与讲究。
官窑瓷器的温润光泽,银筷银匙的冰冷辉光,与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肴馔交相辉映,构成一幅极尽奢华的静态画面。
然而,“食不言”的祖训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这丰盛的宴席气氛凝滞得如同结冰。除了细微的咀嚼声和匙箸偶尔碰触碗盘的轻响,再无其他声息。
周启恒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用完一小碗火腿鲜笋汤,放下那只细腻如玉的白瓷汤匙,匙柄与碗沿发出“叮”一声清脆的磕碰,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拿起丫鬟及时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鹰隼,缓缓扫过桌边的家人,最终定格在次子周承煊身上。
周承煊穿着一身天青色杭绸直裰,料子自是上乘,却被他穿得有些松散随意,一颗盘扣甚至有些松垮。
他半垂着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对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似乎提不起丝毫兴趣,一副神游天外、食不知味的模样。这与正襟危坐、举止沉稳、显然已逐渐进入家族继承人角色的大哥周承宗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启恒的眉头不由蹙紧,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他放下毛巾,声音低沉,带着一家之主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令人不适的寂静:“承煊。”
周承煊拨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懒懒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声无关紧要的猫叫。
“听说,”周启恒的语气加重,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凝滞的空气里,“你前日又逃了孙先生的课,伙同几个纨绔,跑去西山跑马了?可有此事?”
周承煊终于抬起头,脸上挂起那副周启恒最看不惯的、混合着漫不经心、嘲弄与不羁的神情,仿佛戴上了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哦,父亲说的是这事啊。孙老夫子讲的之乎者也,听得人昏昏欲睡,出去跑跑马,透透气,活络一下筋骨,不比死啃那些酸腐文章强?”
“不成体统!”周启恒猛地提高了声音,震得桌上的杯盏似乎都轻轻一颤,“整日只知嬉游浪荡,呼朋引伴,学业荒废!心思全然不在正道上。你瞧瞧你大哥!”
他目光转向周承宗,语气稍缓,却带着明显的对比意味,“如今已能为我分忧解难,打理铺面,与各家掌柜打交道也渐有章法。你呢?你何时才能收收心,懂事些?周家的将来,难道只靠你大哥一人扛着吗?你这般不成器,对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吗!”
周承宗闻言,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略带担忧地看向弟弟。
周承煊放下筷子,象牙筷落在银筷枕上,发出轻微的“哒”一声。
他身体微微后靠,看向父亲,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愈发明显:“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愚钝,天生就不是块读书做生意的料,比不得大哥是天生的栋梁之材,八面玲珑,将来必定能光耀周家门楣,将咱们周家的生意发扬光大,赚更多的银子,攀更高的门第。”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像裹着糖衣的毒针,“儿子嘛,也就配玩玩闹闹,横竖不出去杀人放火,不给周家这高贵的血脉抹黑就行了。您说是不是?”
“你!”周启恒被他这番阴阳怪气、明褒实贬的话顶得脸色一沉,胸口起伏了一下。
他如何听不出儿子话里的讥诮?那是对他一生汲汲营营所追求的事业的轻蔑。
周夫人见状,忙放下汤匙,拿起帕子按了按并无需擦拭的嘴角,出声打圆场,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煊儿,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没大没小!你父亲日日操劳,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前程。他严厉些,也是盼你成才,将来能有出息!”
她试图用眼神制止小儿子,但那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焦虑。
“为我好?盼我成才?”周承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彻底打断了母亲的话。
他不再看母亲,目光转而直直地看向主位上的周启恒,那目光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混合着痛苦与叛逆的火焰。
他受够了这永远围绕着“出息”、“门楣”、“利益”打转的无聊对话。
“父亲自然是时时惦记着周家的血脉、周家的门楣、周家的前程。”他语速加快,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尖锐的穿透力,“就是不知道父亲还记不记得,这周家高贵的血脉,可不止我跟大哥两个?”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冻结。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周承宗脸色骤然一变,在桌下迅速而用力地踢了弟弟一下,压低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承煊,闭嘴!注意和父亲说话的分寸!”
周夫人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拿着绣花丝帕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指尖用力攥紧了帕子,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支撑。
周启恒的脸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额角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如同盘踞的蚯蚓。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杯盘碗盏“叮当”乱响,一碗汤甚至溅出了些许汤汁,落在光洁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目。
“放肆!”周启恒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手指着周承煊,声音因暴怒而有些嘶哑,“你个逆子!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我说话!敢这样非议家事!”
周承煊却毫无惧色,反而也推开椅子,“霍”地站起身,直接迎上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他比父亲略矮一些,但那股混不吝的、豁出去的劲头,让他在气势上竟丝毫不落下风。他嘴角那丝讽刺的笑意更深了,更冷了,像淬了冰的刀锋。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砸在死寂的花厅里,“后院静心斋里那对母女,难道不是姓周?难道身上流的不是父亲您尊贵的血?父亲如今眼里只有门楣光彩,只有能光宗耀祖、继承家业的好儿子,只怕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小女儿了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母亲惨白的脸,以及兄长紧绷的神色,心中的那股恶气和不平如同沸腾的岩浆,喷涌而出:
“哦,对了,我忘了,那是个不光彩的存在,是您周老爷完美人生中的一个污点,自然是要被藏起来、被选择性遗忘的。就像处理掉一件破损的、不再有价值的商品一样!这般虚伪,父亲,您自己难道不觉得恶心吗?满口仁义道德、家族荣光,实则呢?骨子里最是冷血凉薄!什么血脉亲情,在您眼里,恐怕都比不上真金白银和官场上的利益交换吧!”
这一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周家光鲜亮丽的外表,露出了内里冰冷残酷的真实。
这不仅仅是顶撞,这是彻底的、毁灭性的揭露和挑衅。
“混账东西,畜生!”周启恒气得目眦欲裂,浑身颤抖得几乎站不稳,猛地抓起手边的饭碗就想砸过去!
“父亲!”周承宗急忙起身拦住,按住父亲的手,“父亲息怒,承煊他年少无知,口无遮拦,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一边劝着暴怒的父亲,一边焦急地看向弟弟,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恳求。
周夫人也慌忙起身,扶住丈夫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带着哭腔:“老爷,老爷您别气坏了身子。煊儿,你快给你父亲认错,快啊!”
然而周承煊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场混乱,看着父亲暴怒却难掩一丝被戳中痛处的羞恼,看着母亲永远只会息事宁人的软弱,看着大哥左右为难的无奈。
他心中没有半分害怕,反而涌起一股近乎自虐的快意和解脱。
看啊,这就是他所谓的家,华丽袍子下面爬满了蚯蚓。
“认错?”他轻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厌恶,“我何错之有?错在说了实话吗?这个家,除了铜臭和虚伪,还剩下什么?求之不得,我这就滚,不碍你们的眼,不玷污周家高贵的门楣。”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风,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花厅,将一室死寂、父亲的暴怒咆哮、母亲的啜泣、兄长的焦头烂额全都狠狠抛在身后。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重重庭院,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那股郁结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戾气,以及激烈反抗后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
与家人的每一次冲突,都像是一次徒劳的宣泄。
他以为自己撕开那层面纱会感到痛快,但结果往往只是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个家的冰冷、虚伪和无可救药。
他厌恶父亲身上那股仿佛浸入骨子里的、凡事以利益衡量的“臭铜气”,厌恶母亲那看似温和实则懦弱、永远维护着表面和平的做派,厌恶这个死气沉沉、处处讲究规矩礼法、却唯独缺少真情实感的牢笼。
更厌恶这个时代,这个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讲究所谓“血统高贵”、可以轻易将不幸者如弃敝履的世道!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猛禽,渴望挣脱,渴望咆哮,渴望真正的自由和真实,却被四面八方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每一次挣扎,换来的只是更紧的束缚和更深的绝望。
而偏院那个被遗忘的妹妹和她那同样被漠视的生母,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这个家族的冷酷与虚伪,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沾着冷漠的富贵。
正是带着这份无处发泄的烦闷、躁动与对周遭一切的深刻厌恶,他烦躁地踱步到廊下,看到了鸟笼里那只新得的画眉。
那鸟儿羽毛鲜亮,叫声清脆,在笼子里不安分地跳上跳下,试图用喙啄开那禁锢它的竹栏。
看着这只生机勃勃却被困方寸之间的鸟儿,周承煊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讽刺感,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淹没。
他甚至说不清,这烦躁是针对这该死的笼子,还是针对这只不甘被囚却无力反抗的笨鸟。
直到那个靛蓝色的、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的小丫鬟出现在视线里。
逢盈正握着长扫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清扫着廊庑另一侧的青石板地。
她远远瞧见那道宝蓝色的身影,心里便是一紧,立刻加快了动作,恨不得立刻变成地上的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过去。
然而,周承煊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那个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靛蓝色身影。
方才饭桌上激烈冲突带来的那种混合着愤怒、失望与无处排遣的孤寂感,尚未散去,反而在看到逢盈那副极致隐忍、恨不得消失的模样时,奇异地翻涌起来。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更无形、更严苛的笼子困住的生物。
他的笼子是家族期望、虚伪礼法和无处诉说的不平;她的笼子,则是这深宅的规矩、身份的云泥之别和求存的本能。
他们都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只是困住他们的栅栏不同罢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同病相怜的共鸣,让他心头一阵烦躁,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他厌恶她那种违背本心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认命了一般。
如果连挣扎都没有,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笨拙的冲动:他想撕开她那层顺从的硬壳。
他想看看,这只鸟儿是不是真的不会叫、不会怒、不会试图扑棱翅膀。他想证明,感到窒息、想要反抗的,不止他一个。他渴望找到一个同类,哪怕是以一种极其糟糕的方式去确认。
于是,他转过头,看向鸟笼里那只同样被困住、却至少还敢啾啾鸣叫、试图用喙啄咬栏杆的画眉,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在寂静的午后廊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的挑衅:
“喂,”他用银匙敲了敲鸟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特定的人听,“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好?看你也是关在笼子里的,又爱叫唤...”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那个瞬间僵住的瘦小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期待,仿佛在下一场危险的赌注,“嗯…叫‘小磕头虫’怎么样?见人就只会磕头求饶,瑟瑟发抖,是不是很像某些人那没出息的样子?一声不吭,是不是快憋死了?”
他说完,心脏竟有些莫名的加速。
他期待看到她回头,哪怕是用愤怒的眼神瞪他,也好过现在这样死水般的沉寂。他甚至暗暗希望她能听懂他话里那点扭曲的、关于“笼子”的隐喻。
然而,逢盈的身体只是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冰冷的雨水猝然淋透。
她停顿了那么致命的一瞬,然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又像是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强行压回了最深的海底,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只是那扫地的力道,莫名地加重了几分,刷得青石板地面沙沙作响,仿佛在无声地宣泄着什么。
做完那片区域的打扫,她立刻转身离开,脚步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多停留一刻,那强撑的平静就会彻底碎裂。
周承煊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先前那点微弱的、希望得到回应的期待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烦躁和失落。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反而比任何反驳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无趣。
他对着笼子里依旧鸣叫的画眉,有些泄气地嘟囔了一句:“没劲。”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恶意,更像是一种计划失败的懊恼和茫然。
正是这种复杂而别扭的心境,混合着同病相怜的模糊感知、渴望找到共鸣却不得其法的笨拙、以及少年人无法妥善处理的强烈情绪驱使着周承煊在之后的日子里,近乎执拗地继续偶遇和试探逢盈。
他并非出于纯粹的恶意要以伤害她为乐,更多是像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另一个可能同样迷失的人,便忍不住想去推搡她、招惹她,企图用这种幼稚而伤人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也企图从对方可能出现的激烈反应中,印证自己并非唯一的“异类”,从而获得一丝扭曲的安慰和联结感。
她的隐忍,她的不甘,她那极其偶尔泄露的、如同小兽般警惕而倔强的眼神,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面模糊的镜子,让他照见自己内心同样的挣扎与反骨。
他在这潭令人窒息的死水中,笨拙而错误地试图通过搅动她这一方小小的波澜,来证明鲜活的气息依然存在,反抗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
只是他选择的这种方式,他的身份赋予他的特权地位,注定了他这份扭曲的“寻求认同”,于逢盈而言,成了难以承受的惊扰与磨难。
他还不懂得,真正的共鸣,从来不是通过践踏对方的尊严来实现的。
经过几次明里暗里的“交手”,逢盈对周承煊的厌烦和畏惧已然深入骨髓,几乎到了望风而逃、闻声色变的地步。
她实在想不通,这位身份尊贵的二少爷,为何偏偏要揪住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不放,以撕破她的镇定、窥探她的狼狈为乐。
她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时运不济,撞上了这位府里人人皆知性情乖张、劣迹斑斑的混世魔王。
求生本能让她开始了更为极致的规避。
她默默记下了周承煊平日里去书房、练武场、以及呼朋引伴出门的大致时辰,精心规划自己在府中的行走路线和时间,竭力避开一切可能与他相遇的时间与地点。
当差时更加沉默寡言,脚步放得极轻,呼吸都收敛着,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影子。
然而,她越是躲避,周承煊似乎就越是来劲。
逢盈那种表面顺从至极、仿佛可以随意揉捏,实则暗藏爪牙、会愤怒、会不甘、眼神里藏着野性的真实反应,像是一道鲜活锐利的光,刺破了他周遭一成不变的虚伪与沉闷,吸引了他这个同样感到束缚却又不知如何正确表达的少年。
他笨拙地、甚至是用错误的方式,试图触碰那份真实,仿佛那能印证他自己内心同样的躁动与不驯。
他开始更加“热心”地制造“偶遇”。那姿态不像恶意捉弄,反倒更像一种不知轻重的试探。
有时逢盈正拿着比她还高的扫帚,专心致志地清扫庭院里被风吹落的桃花瓣,他会突然从假山后或者廊柱后冒出来,不是吓唬,更像是为了引起注意般地重重咳嗽一声,或者故意弄出点响动。
看到逢盈受惊般浑身一颤,扫帚险些脱手,他会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反应这么大,随即脸上会闪过一丝类似恶作剧得逞、却又带点无措的复杂表情,然后看着她飞快跑开,那仓惶的背影让他站在原地,表情有些讪讪,并非纯粹的得意。
有时她花费半天功夫,将后院角落那些花盆擦拭摆放整齐,累得额上沁出细汗。结果再回来发现有几个花盆被挪动了位置。
而周承煊可能就靠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神飘忽,不像挑衅,更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仿佛想看看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来找他理论。
当逢盈只是默默上前,一言不发地重新整理时,他反而会显得有些失望,无趣地撇撇嘴走开。
更让她困惑且隐隐不安的是,有时她正低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或是匆匆抱着东西穿过连接前后院的穿堂,会冷不丁地听到周承煊拔高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随意语调。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边常跟着一两个同样年纪、穿着体面小厮服的跟班。但他那清朗又带着点少年傲气的声音,总是最突出的那个。
“要我说,皇上是退了位,可有些人脑后的辫子还没剪干净。整天之乎者也,抱着《大清律例》不成体统。”
他可能一边抛接着手里的黄铜怀表,一边看似对着小厮,实则声音足够让一定距离外的逢盈听得清清楚楚,“你昨儿个跟我出去也瞧见了,街上贴的告示写的什么?‘中华民国万岁’!孙先生说的‘天下为公’!那才是新气象!咱们这儿倒好,还跟铁桶似的密不透风…”
有时,他会换一种更“骇人”的说法,语气里却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讲述奇闻轶事般的兴奋与对陈旧规则的鄙夷:“诶,听说了吗?汉口租界那边又闹抵制洋货了。学生们举着‘收回利权’的旗子,工人也跟着罢工!巡捕房的水龙都没冲散…这天下,是真不一样了吧?”
或者,他会用更夸张的语气,提及一些时局变动,但重点似乎并非恐吓,而是强调其背后的荒诞与变革:“北京城里?哼,我看紫禁城那位如今也只剩个空架子了。袁大总统府上天天车马不断,听说连洋人都跑去递帖子。今日是总统制,明日又闹什么责任内阁,谁说得准明天又是什么新章程?要我说,有些老皇历,早该扔进灶膛里烧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精准地瞥向那个靛蓝色的、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模糊背景的身影。
他看到她的肩膀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脚步明显地加快,甚至带上了一丝慌不择路的意味,几乎是逃离般地想尽快消失在他的视线和话语范围之内。
然而,当逢盈仓惶跑开后,周承煊脸上闪过的,往往不是得逞的坏笑,而是一种混合着失望、挫败和些许懊恼的复杂神情。
他拧着眉头,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嘴里可能还会不耐烦地嘟囔一句:“跑什么跑,又不会吃了你。”或者对着身边懵懂的小厮抱怨:“跟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他那神情,分明是一种急切想要分享、想要讨论、想要找到一个能理解他这些离经叛道想法听众的渴望,却屡屡碰壁后的别扭与烦躁。
他敏锐地感知到时代洪流的涌动,对父辈恪守的旧秩序充满了怀疑与不屑,满脑子都是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和新奇思想,但在周府这个封闭守旧的环境里,无人可以诉说。
父亲只会斥责他异想天开,母亲只关心家族体面,兄长虽温和却更多承担着家族责任,难以全然理解他那些激进的想法。身边的仆从更是无法理解半分。
他隐约觉得,这个从外面来的、眼神里藏着不同于寻常丫鬟的沉静与故事的小丫头,或许能听懂一点点?
或许能给出一点不一样的反应?
哪怕是被吓到,也好过周围这一潭死水般的麻木。
但他选错了方式。
他不懂得如何平等地交流,只会用这种笨拙的、近乎挑衅的、带着少爷脾气的“分享”来试探,结果自然只能是适得其反,将对方推得更远。
每一次看到逢盈惊恐逃离的背影,他都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那点微弱的、希望找到共鸣的火苗,又一次熄灭了,只留下更深的寂寥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郁闷。
这些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顽劣打扰,让逢盈苦不堪言,精神时刻紧绷着,如同惊弓之鸟。
她感到无比的委屈、愤怒和一种深切的疲惫,却毫无办法。
告状?向谁告?
周夫人本就不喜她来历不明,难道会为了一个小丫鬟去责罚自己的亲生儿子?
即便说了,恐怕最终罪责还是会落到自己“行为不端、招惹主子”上。
周承宗少爷或许为人正直,会出言制止,但他能时时刻刻护着她吗?他事务繁忙,不方便插手后院之事。
她深知,在这深宅大院,丫鬟的命比草芥还轻。
她只能将所有的苦水、恐惧和愤怒都死死咽回肚子里。
更加努力地做事,更加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将所有的真实情绪死死压抑在心底。
只有在深夜,躺在下人房冰冷的通铺上,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敢任由白天积攒的所有委屈、茫然化作枕边无声的叹息和眼角悄然滑落的、冰凉的湿意。
周承宗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弟弟对逢盈的格外“关注”和府中关于二少爷总是刁难新来小丫鬟的风言风语。
他私下里寻了机会,或许不着痕迹地训诫过周承煊几次,语气温和却带着长兄的威严:“承煊,你也不小了,莫要总是欺侮一个小丫鬟,失了身份。”
“逢盈做事勤谨,并无错处,你总去吓唬她作甚?安生些。”
周承煊当面总是答应得极好,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知道了大哥,我就跟她开个玩笑嘛,没下次了,我保证。”“我闲得慌逗她玩玩儿而已,行了行了,以后不吓她了,没劲。”
周承宗身为长子,学业、家务乃至逐渐接触家族生意,事务繁忙,精力有限,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内宅一个丫鬟的动态。
他只能偶尔在廊下或院中遇到明显神色惶惶、行礼避开的逢盈时,投去一个带着歉然和无奈意味的温和目光,或者在她端茶递水时,温声说一句“小心些,不必慌张”,聊作安抚。
逢盈感激大少爷那一点回护之意,在这冰冷彻骨的周府里,这几乎是她能感受到的唯一一丝来自上位者的、不带杂质的善意。
但她更明白,在这等级森严、暗流汹涌的深宅大院里,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隐忍,如同在宫廷里那般,周旋于李嬷嬷的严厉、周夫人深藏的芥蒂、以及周承煊那顽劣的戏弄之间。
日子就在这种紧绷的氛围中,一天天溜走。
紫禁城里的退位诏书仿佛并未能立刻改变红墙之外普通人家的日常轨迹,却又无孔不入地带来一种山雨欲来的惶惑与躁动。
而红墙阴影笼罩下的周府,也在这时代变革的洪流中,维持着表面井井有条的平静,内里却因人而异地涌动着各自的焦虑、压抑、无聊与算计。
逢盈像一株被巨石压住、却拼命从石缝里探出头来的小草,顽强地适应着这陌生而严酷的环境,努力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等待着或许依旧未知、却必须面对的明天。
而她与周承煊之间,那场一方步步紧逼、一方隐忍退避的“游戏”,显然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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