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妖奇谈

　　那轻而固执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客栈房间内紧张谋划的帷幕。

　　玄明握紧桃木剑，绯云指尖青气萦绕，李淳和坠儿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住房门。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何……何人？”李淳壮着胆子，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温和、甚至略带文弱的声音，与这深夜的诡谲格格不入：“故人访友，夜寒露重，可否讨杯热茶暖身？”

　　故人？四人交换了更加惊疑的眼神。他们在长安，何来共同的故人？

　　玄明深吸一口气，示意李淳稍安勿躁，沉声道：“门外是哪位故人？还请报上名来。”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嘲弄？“陇西李守仁，终南玄明小道长，还有……绯云姑娘。至于那位伶俐的小丫鬟，恕某眼拙，尚未识得。故人远来，不开门一见吗？”

　　他竟然准确地说出了李淳的表字、玄明的道号，甚至点出了绯云！连坠儿的存在也知晓！

　　此人绝非寻常！

　　绯云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无比，那冰冷深处，竟翻涌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被刻意埋葬已久的情绪。她对着玄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玄明心领神会，一手持剑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外站着一人。

　　身着素雅的青色常服，未着官袍，身形清瘦，面容在廊下昏暗的灯笼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其眉目疏朗，年轻时必定是个俊美人物。只是如今眼角唇边已爬上细纹，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神温润，却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幽潭。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儒雅，与这深夜暗访的诡异行为形成强烈反差。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四人，在绯云脸上停留了一瞬，复杂难明，最终落在玄明身上，微微颔首：“叨扰了。”

　　李淳皱紧眉头，努力思索，对此人毫无印象。坠儿更是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玄明侧身：“请进。”

　　那人从容步入房间，仿佛真是来访友喝茶一般，甚至还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他的目光掠过榻上昏迷的三人，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并未多问。

　　“阁下究竟是谁？”玄明再次发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那人却不直接回答，反而自顾自地在桌边一张空椅上坐下，看了看桌上绘制到一半的简陋地图和计划草稿，轻轻一笑：“诸位夜聚于此，是在商讨如何应对明晚月圆之夜的祸事吗？勇气可嘉，可惜……螳臂当车。”

　　“你！”李淳气结。

　　绯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柳知言，收起你这套虚伪的把戏。直说吧，你想做什么？”

　　柳知言！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淳和玄明耳边！当朝御史中丞，张侍郎的政敌，他们刚刚推测出的、可能幕后主使这一切的人！

　　他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

　　柳知言看向绯云，眼中那抹复杂情绪更浓，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云娘，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

　　“托你的福，没死在当年。”绯云语气讥诮，毫不客气。

　　玄明和李淳瞬间明白，绯云与这位柳中丞，竟是旧识！而且似乎有过极深的恩怨纠葛。

　　“柳中丞？”李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气质温文的朝廷大员，“你……当真是你与那妖物勾结，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柳知言转回头，面对李淳的质问，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李公子，你可知何为‘不得已而为之’？何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缓缓道：“科考乃国朝抡才大典，关乎社稷气运。若让无能之辈、钻营之徒窃据高位，祸乱朝纲，其害更甚妖孽！张某人心胸狭窄，唯亲是用，若由其主导今科，不知多少寒门才子要被埋没，多少庸碌之辈要鸡犬升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我所做一切，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了涤荡污浊，重塑朝纲！借猲狚之力，筛选真正身负大气运、大智慧之人，取其灵秀，并非害他们，而是将他们的才识慧根融于一处，加持于应得之人身上！如此，方能选出真正能匡扶社稷的栋梁之材！至于那些被选为祭品者，能为大唐中兴献身，亦是他们的荣耀！”

　　这番歪理邪说，听得李淳浑身发冷：“荒谬！强词夺理！以邪术篡改天命，残害生灵，还敢妄谈社稷黎民？！”

　　“天命？”柳知言嗤笑一声，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讥讽，“守仁贤弟，你可知我当年亦是陇西才子，满怀经世济国之志入京应试？才学、相貌、策论，我自问不输任何人！可就因不肯阿附权贵，不肯行那钻营之事，便被生生打压，落得榜上无名！而那些才疏学浅、只会谄媚逢迎之辈，却高居榜上！那时，谁又来与我讲天命？!”

　　他猛地看向绯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云娘，你当年亦亲眼所见！我那时的落魄、愤懑、不甘！你说我变了？是！我是变了！是这个世道逼我变的！若不手握权柄，不将这些肮脏规则踩在脚下，如何能实现抱负？如何能还天下一个清明？！”

　　绯云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如冰：“所以，你就勾结妖物，窃取他人文运命格，一步步爬上如今高位？柳知言，你扪心自问，你如今的权势地位，有几分是靠你自己的‘才学’？又有几分是那猲狚‘赐予’你的？与妖物做交易，你不怕被反噬得尸骨无存吗？”

　　“反噬？”柳知言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信，“云娘，你太小看我了。亦或者说，你太小看《山海关异志》了。”

　　《山海关异志》？玄明心中一动，这是一本极其冷僻的旁门杂书，师父曾提过，其中记载了许多与精怪沟通、甚至驱使的禁忌之法，为正道所不齿。

　　“若非当年在那荒废古庙中偶然寻得此书残卷，我或许早已郁郁而终。”柳知言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傲然，“书中不仅有沟通猲狚之法，更有制约其反噬的秘术。它以生灵精气与气运为食，而我，能给它提供最‘优质’的祭品，并能借助科考龙气，助它修炼。我们各取所需，乃是合作，而非主仆。它离不开我提供的‘盛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玄明身上：“至于风险……自然有。所以，我才需要确保明晚的仪式万无一失。需要足够‘优质’的祭品，需要完整引导龙脉之气……也需要，清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扰。”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其中的威胁之意，已如冰刃般清晰。

　　“你是在警告我们？”玄明握紧了剑，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

　　“是劝告，玄明道长。”柳知言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更具压迫感，“你们救走的三人，我可以不计较。甚至，我可以保证李守仁公子今科必中高第，前程似锦。绯云……我亦可补偿你当年……只要你们就此罢手，离开长安，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房间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

　　“否则如何？”绯云挑眉，“让你的‘合作伙伴’来撕碎我们？”

　　“猲狚之能，诸位昨夜已见识一二。那并非它的全部实力。”柳知言缓缓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月圆之夜，它的力量将达到顶峰。再加上阵法加持……你们毫无胜算。何必以卵击石，枉送性命呢？尤其是你，守仁贤弟，寒窗苦读十载，就甘心就此断送？”

　　李淳气得脸色发白，怒斥道：“休要以你龌龊之心度人！我李守仁功名要靠真才实学去取，岂能与你这等妖邪之辈同流合污！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容你祸乱科场，残害生灵！”

　　“说得好！”坠儿虽然害怕得发抖，却也鼓起勇气大声道，“我们才不会怕你！”

　　玄明剑尖微抬，道袍无风自动：“邪不胜正。柳知言，你已走火入魔了。”

　　“冥顽不灵。”柳知言轻轻吐出四个字，站起身。
　　“既然如此，那诸位……好自为之。明夜子时，我在张府恭候大驾。”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绯云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李淳才颤声道：“他……他竟然就这样来了……承认了……”
　　绯云声音低沉：“他是来示威的，也是来做最后确认的。”
　　“他和姐姐你……”玄明看向绯云。
　　绯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冷静：“旧事不堪回首。简而言之，多年前我奉命追查一本失窃的宗门秘典，线索指向他。我接近他，却识人不明，反被他利用，几乎丧命。”
　　玄明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那……那本秘典是不是很厉害？”
　　绯云瞥了他一眼：“厉害到能让你被九头狐妖追着打，你说呢？”
　　玄明认真点头：“那确实厉害。”
　　坠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他看似坦承一切，实则关键未提。”玄明沉思道，“比如，那邪阵具体如何布置？除了猲狚，他自身在阵中扮演何种角色？他如何确保窃取的文运能精准加持于他指定之人？这些，他绝不会说。”

　　“还有，他提到《山海关异志》中有制约猲狚之法，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是何法？或许……这便是突破口！”李淳努力思索着。

　　坠儿忽然道：“他刚才说‘需要完整引导龙脉之气’……那地下暗河，是不是就是引导龙脉的关键？如果我们能提前破坏掉呢？”

　　“难。”绯云摇头，“龙脉之气无形无质，借水脉而行，除非毁掉整个地下水系，否则难以彻底阻断。而且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不一定要破坏。”玄明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或许……我们可以‘干扰’，或者……‘误导’？”

　　第五夜，在强敌的亲自登门威胁与旧日恩怨的揭露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

　　距离月圆之子时，仅剩最后一个白天。

　　小分队面临的，将是一场实力悬殊、生死未卜的决战。他们需要更周密的计划，更需要……一丝绝境中的运气。

　　长安的夜幕，仿佛前所未有地黑暗，预示着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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