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季秋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登上社媒。果然如狐狸所说，他涨粉飞速，到了10万——对于一个新兴音乐人来说，这已算很多了。

　　然而，狐狸“报告”时大概选择性忽略了社区中的负面声音。季秋雨漫不经心地点进新歌讨论区时，扑面便是一句赤裸裸的谩骂：“粉丝吃点好的吧。”

　　季秋雨不明所以，点进了帖子细看。发帖人说话很没有逻辑，通篇都在指责季秋雨的音乐“没有深度”，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季秋雨点进那人主页，发现也是个小音乐人，发了点作品，但热度欠佳。

　　季秋雨点进其中一首听了听，感觉其质量也欠佳，立马明白了这人是什么心理——自视甚高的小艺术家，眼红别人而已。

　　通常来讲，季秋雨都会选择无视这类人。但偏偏他刚起床，可能带了些起床气，也确实对这人的批评不满，直接在下面评论回怼了回去。

　　“爽！”季秋雨关掉手机，呈大字型地躺在床上。空调挡板适时地向下转动，冷风对着他吹，降温了些他的火气。

　　今天是礼寐伞回来的日子——前几日他在手机上通知了季秋雨。季秋雨问过他要不要自己去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正想着，玄关的门锁咔哒一响，随后是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季秋雨忙从床上爬起来，还穿着短袖短裤的睡衣套装，两腿噔噔噔地跑到门口去了。那模样活像一只听到主人声响，便早早趴在门口等候的大金毛。

　　看到他，礼寐伞的心情稍微缓和一些。

　　“怎么样，英国好玩吗？”季秋雨问道，顺手把礼寐伞的行李箱带进了屋。

　　“街道挺漂亮的，景点就不知道了，没怎么逛。”礼寐伞边拾掇自己的行李边回答到。神情看不出悲喜，但他刚比完就回了国，想必是对结果不太满意，也没心情观光吧。

　　“这样啊，我还寻思什么时候我去玩，你给我当导游呢。”季秋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总有机会的。”礼寐伞答道。

　　“比赛呢？怎么样？”

　　“一般。”礼寐伞尽量简明地回答，但似乎他眼底的阴郁还是被季秋雨所捕捉了。他清楚地看见，季秋雨来迎接他时的阳光已转变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担心。他不希望季秋雨露出那样的表情。

　　认识以来，季秋雨一直较为开朗的角色。礼寐伞自认自己那些笑起来的瞬间都是季秋雨带来的。所以他不愿再给季秋雨带去自己的悲色了。

　　“没事，一次比赛而已。比赛又不代表什么，别看的太重要了。”季秋雨安慰道：“反正以你的能力，毕业之后，就算进柏林爱乐也能当首席啊。”

　　“怎么可能。”礼寐伞笑道。季秋雨的话让他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季秋雨不由得在心里偷偷送了口气——差点惹人不开心了。

　　比赛以来，礼寐伞的焦虑他看在眼里。不过既然已经结束了，那还是放轻松的好。

　　提到未来，礼寐伞不禁被这话带动着，开始思考自己毕业后的归宿。不过正如季秋雨所说，他的水平，也就能进乐团当乐手了。

　　除非……

　　除非在国际大赛上拔下头筹，成为名声大噪的独奏家——就像他曾以为自己会的那样。

　　十岁那年，礼寐伞参加了一个国际比赛，拿了金奖。他还记得那些记者拿着长枪短炮围着他，问他获奖感言时的滋味。报纸上如何报道他？各式各样的标题都有。他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诸如“音乐神童”之类的头衔，还有人把他与少年梅纽因相比，一时风光无限。

　　照理说，他应该就此打开自己的音乐之路——去国外留学，然后等时机成熟开始作为独奏家在各地巡演。但他却突然退缩了。他突然意识到：他人的认可毫无意义，随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外界所说的那样好。父母很理解他，决定让他在国内缓缓，等大一些了再说。

　　时间飞逝，迷茫的小伞成了如今为获得他人认可疲于奔命的礼寐伞。父母总和他说：能靠音乐吃饱饭已然很好了。独奏家万里挑一，没必要较真。但礼寐伞总还剩了些野心在心里——即使他不断告诉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不能沉浸于过去的那个自己；但同时，他又不得不想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小伞，总要对自己发问：“我可是国际小提琴比赛唯一的金奖得主，要就此沉寂吗？”

　　“喂，你还好吧。”身侧传来季秋雨担心的声音。礼寐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客厅立正了好一会。

　　“……我没事。”礼寐伞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我自己待一会。”

　　礼寐伞把琴盒往沙发上随手一放，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房间。随后，季秋雨听到“嗵”的一声巨响。他赶忙冲进房间查看，发现礼寐伞保持着锤墙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又在放松下来的那一刹那恢复浅红的血色。他满眼懊悔地盯着面前的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疯了！用那么大的力砸墙，手不要了！”季秋雨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在礼寐伞的视角来看，他几乎是在呵斥自己。季秋雨不认为礼寐伞会对“小提琴家要保护手”这一法则有任何背叛，除非他再也不想拉琴了。想到这里，他的怒火烧的更旺——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礼寐伞从没见过季秋雨这般模样，眸子透露出几分惊恐，又暗淡下去成了他先前砸墙时那麻木的模样。他看到季秋雨飞快地靠近，然后揪起他的衣领——季秋雨眼里的怒火几乎要点着整个房间。礼寐伞感到呼吸有一瞬的不顺，但很快又恢复了通畅。而他所认为的室友兼最重要的好友依旧揪着他的衣领，但动作显然比先前那下柔和许多。

　　“那只是个比赛！比赛的结果不代表什么，你知道的吧！可你现在在做什么呢？你以后都不想再拉琴了吗？”

　　礼寐伞听见季秋雨朝他大喊——其实前半段他根本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了最后一句。放弃小提琴的想法第一次涌入了他的脑海里。礼寐伞感到一瞬间的洒脱，但随之而来的是比他知晓比赛结果时令人更抓心挠肝10倍的郁闷。

　　礼寐伞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不便和季秋雨交流。于是他把季秋雨揪住他衣领的手扯了下来，然后半强制地把他赶出了房间。

　　礼寐伞被季秋雨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头脑发空。他无意识地看了看他方才用来砸墙的左手，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忙揉了几下，确认无碍之后，脱力瘫在床上了。

　　或许是最近状态太过紧绷，方才发泄了一通，突然放松下来了的缘故，礼寐伞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无梦。

　　而另一边的场景就不这么安详了。“气死我了！”季秋雨对着空气发泄了一句，然后躺在了自己空调房中的舒适床铺上。他随意翻了翻社媒，发现自己早上一时兴起怼人的帖子多了许多后续。

　　大多都是批评季秋雨的。大抵是正主亲自下场怼人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已经小有热度的音乐人来说还是太掉价，许多人都认为他太过狂妄了。

　　“呃啊！气死我了！”季秋雨在床上翻了一个气性极大的身。

　　自那以后，两人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只是外卖送来的时间太凑巧，两人拿外卖的时候碰上了。季秋雨盯着礼寐伞看了一阵，决定放软态度：“对不起，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毕竟我只是个外行。我应该理解你的心情的，说那样的话是我太……”他莫名想到社区的帖子“……狂妄了。”

　　“没事。”礼寐伞没有过多的反应，马上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礼寐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小提琴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了。他比右手大一圈的左手，轻微的高低肩，乃至他锁骨边略显暧昧的琴吻，都是。他以小提琴为中心的生活已经过了十几年，将近二十年。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不拉小提琴的样子。

　　老师打来电话，礼寐伞收拾好情绪接听。

　　“你这次表现其实有大进步了，不过比都比完了，更多的等你来回课的时候再说。有没有好好逛逛异国他乡啊？”

　　礼寐伞斟酌着扯了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谎：“稍微逛了逛，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年轻人还是多看看世界，这样才能丰富自己的演奏。”老师那边大概有人叫他，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礼寐伞就这样静静等着。

　　“小礼啊，我女儿叫我了，先不聊了啊，你也早点休息。比赛的事，别往心里去。”

　　“好。”礼寐伞挂断电话。怅然地坐在座位，对着墙壁发呆。

　　在隔壁房间，季秋雨也正犯难——他没写过道歉声明一类的东西，上网找了一圈模板和参考，最后得出两个字的结论：虚伪！

　　最后，他终于从肚子里拼凑出了几句话，可连起来读了一遍，又觉得文采欠佳。

　　“算了，破罐破摔吧，真诚才是必杀技。”

　　季秋雨视死如归一般地按下了发送键。

　　结束这一件事后，季秋雨又盘算着去找礼寐伞好好道个歉，又想到礼寐伞方才的表情，最终还是没去。他今天已经打扰了他太多了，给他一点时间消化自己的情绪吧。

　　他又翻起了社媒，不过这次他翻到了个有意思东西。

　　“古典音乐慈善演奏会”

　　季秋雨一开始还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刷到这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演奏者名单里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礼寐伞。

　　季秋雨毫不犹豫地拿下了一张门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