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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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俗事缠身,不容人悲秋伤春。一纸调令,陈刀被遣往东方弥合天,整列彼方星宿。阿酒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七天后,司徒逸带着此前说过的打糕来看他,说那日魏大姐家正待做打糕,媳妇淘米的时候却昏了过去,一家人慌慌张张地叫大夫,才知是有喜了。
      司徒逸说:“魏大姐家子息艰难,四代单传,怀了个孩子,喜得跟什么似的,当下打糕也不做了。我等了五六天,他们才想起这个事来。他们儿子抡榔头的时候嘴丫子还咧着呢。”
      “倒是好事。”阿酒吃那打糕,软糯里透着米香,果真是幸福人家才有的滋味。
      “说来我最近倒是听到了一事。”司徒逸说,“尾火虎被调去弥合天整列星宿了。”
      “东方弥合天?”阿酒听闻,皱起了眉头,略一思索,东方弥合天又称星乱之所,有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无规矩而行。他假作不在意地问:“怎么忽然想起来整列那乱七八糟的地方了?”
      “往常是无人去整,如今嘛……”司徒逸狡猾地在句末打了个滑,话锋一转,问,“你可知那弥合天是什么地方?”
      阿酒不答:“你说那是什么地方?”
      司徒逸便一沉声:“天帝证道伊始,正当上古众神末世。其中未亡之神里都,见天帝证道自封,便说:‘君王天下,不王我。’其后里都身殒,身化小世界,即为东方弥合天。其中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虽名为星辰,实为里都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春秋。”司徒逸凑近了,和阿酒说,“原本这弥合天也无甚大用,整列洪荒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便相当于为里都收尸罢了。你猜,天帝为何要尾火虎去?”
      阿酒道:“要说便说,莫卖关子。”
      司徒逸叹了口气:“因为星宿与天地同寿,命途不知几万年,若非天帝铁腕,漫天星宿必不肯认他为主。饶是天帝铁腕,仍出了个尾火虎不服管教。那弥合天里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颗背乱之星,就是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寿数。”
      阿酒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司徒逸。
      司徒逸眼中一片阴郁:“归乱一颗,便少一年寿数。天帝这是要耗尽尾火虎的年岁,如此尾火星宿自然陨落,也就再不需要他这个不服管教的星官了。”
      阿酒皱眉,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司徒逸摇摇头:“唯一的化解之法便是不出错。可是那些背乱之星长得大同小异,区分哪一颗是一岁哪一颗是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岁谈何容易。”
      阿酒沉默半晌,问:“洪荒初辟,至今年岁几何?”
      司徒逸拿扇子轻轻磕了磕手掌:“洪荒不记年,岁月不可数。天地星辰睁眼至今,少说也有三万年多了。”
      阿酒沉默地喝下一盏茶,点点头,并未说话。

      陈刀一去弥合天,就是二百年。弥合天背乱之星整列完那日,东面半边天都是瑰丽的星沙幻象。阿酒站在离天境里,遥看那片瑰丽的星沙,背后是西沉的太阳。
      天帝震怒。
      因为陈刀整列弥合天后,弥合天已认他为主。
      司徒逸连夜赶来,告诉阿酒,陈刀要被抽出神仙筋玲珑骨,罚驻守弱水三百年。
      ——天生星命就这点好。别的修行者苦修千百年,化得玲珑骨,长出神仙筋,若是被人剔了玲珑骨拔出神仙筋,神仙也就做不成了。而天生星命者,剔去玲珑骨拔出神仙筋后三百年还可长出来,只不过受些苦楚,并失掉玲珑骨与神仙筋这几百年手无缚鸡之力罢了。
      阿酒欲上东天,司徒逸拦他。
      阿酒叹了口气:“你还拦我做什么呢?你若真心不想让我去,也不会巴巴来告诉我了。”
      司徒逸说:“纵然是草木,相伴几百年也有了情谊了。我的确想让你去的,可是……”
      “草木有情,聪明人却不得长情。”阿酒摆摆手,“你这等高人,总不会因戏做得久了,就出不来吧?”
      司徒逸低声说:“我在你眼中,是不是班门弄斧,宛若跳梁小丑?”
      阿酒只说:“你是聪明人,我懒罢了。”阿酒摸摸司徒逸的头顶,“你又没害我,只是利用我而已。还得谢谢你告诉我,我好去陪陪他。”说罢,阿酒与司徒逸擦身而过。

      这是阿酒第一次来到神仙界。
      只有飞升证道的修行者才能穿过神仙界的界障,否则即使飞得再高,也只不过是在云雾中穿行。
      云雾之上光芒万丈,巍峨的宫殿楼宇错落,东是东天,西是西天。东天以东,才是弥合天。
      阿酒一出离天境,天帝便知道了。此时一个神官带着两个仙童恭恭敬敬地等在云头,为阿酒引路。
      行刑在回头台,意取神仙无生死,知错有回头。
      回头台搭得高,阿酒抬头去看,台阶高耸不见尽头,只能隐约瞧见回头台上几根毫毛似的立柱。
      神官道:“神仙界都是这样的规矩,烦请宫主同小仙一起攀登这思过阶了。”
      阿酒心中发笑:“那是你们的规矩,管不了我。”他一扬手,王道规则所化的通天思过阶便作乌有,云雾变幻,他已身在回头台上。再回看阶下,那接引神官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处罚一个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的小星官而已,天帝并未到场,唯有一位监刑官,并两位行刑者与一众兵将。阿酒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去往回头台边,看见被万山石压得跪在地上的陈刀。
      陈刀垂着头,动也不动。
      “陈刀?”阿酒坐到他面前,轻轻抬手去捧他的脸。
      陈刀这才倏然抬头:“你怎么来了?”
      阿酒扑哧一声笑了:“好说歹说,你也差点成了我相好,你生了病,我总得探望一下吧。”
      陈刀也笑:“剔玲珑骨抽神仙筋,痛得死去活来的刑罚,到你嘴里就是生场病。”
      “原来你也知道这么痛啊,我还以为你无知者无畏呢。”阿酒拽住一根他新长出来的胡茬,身边幻象几番明灭,在空中勾出一个春宵宫软红帐的虚影,罩住他与陈刀。
      “舍去两万两千五百六十九年寿数,换一个小世界,你不怕死吗?”阿酒问。
      “那不只是一个小世界。”陈刀看着他,“而且就算我英年早逝,也必定比天帝老儿活得长久。”
      “那……”阿酒笑了笑,“也是比我活得长久了。”
      陈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陈刀被压在台边,阿酒往下看了一眼,台下远远可见平整如镜的河面,中间星辉细碎,便是弱水河。
      “一会儿他们剔走你的骨头,抽掉你的筋,然后一脚把你从这踹下去吗?”阿酒问。
      “差不多是这个流程吧。”陈刀也学得了几分阿酒的幽默。
      “弱水之中,鸿毛不浮。”阿酒低头看他,“所以他们说的驻守弱水,就是在弱水里泡三百年?”
      陈刀说:“我没法力,自己浮不起来,沉在河底,当颗定河珠。”
      “这回会有奇遇吗?”阿酒问。
      陈刀摇头:“只在下面等筋骨长好。”
      阿酒微微颔首:“也好。”说罢,他便站起身来要走了。
      “你这就走了?”陈刀在他身后问。
      “不然如何。”阿酒说,“看着您行刑吗?”
      陈刀低声笑了。
      阿酒啧了一声:“您英雄,我狗熊。您剔骨抽筋不疼,我看着疼。”
      春宵宫幻影退去,监刑官终于拱手站起身来:“宫主。”
      阿酒没理他。
      他说:“陛下有命,宫主难得入东天,烦请上凌霄殿一坐。”
      陈刀手上的锁链哗啦地响了一声。
      阿酒叹气,回头对他说:“都是为了你啊,争点儿气,千万别死了。”

      凌霄殿着实气派,但天帝却不在殿上,仙侍领着阿酒从宝座绕到后面一处小室,阿酒才终于见到了这个险些要了自己命的人。
      他面目可亲,除了眼皮垂了下来,挡住了大半的眼神。阿酒进来时他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案上堆满了公文。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短暂地抬了一下头,见是阿酒,说了一句“坐”,复又低下头去写了几笔,这才将笔放下,从桌后走出来,与阿酒坐到旁边带茶几的座上。仙侍捧来茶与切好的鲜果点心,又安静地退下。
      天帝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宫主自证道后难得出春宵宫,寡人想见宫主一面,甚是不易。”
      阿酒轻笑一声:“若陛下当初亲自带兵,就能见阿酒一面了。”
      “当初的宫主,又怎么是今日的宫主。”天帝的目光透过压垂的眼皮落在阿酒身上,阿酒只觉被某种庞然大物盯上,不寒而栗。
      “不知陛下今日所为何事?”阿酒问。
      天帝不答反问:“宫主此番上我东天,又所为何事?”
      “陛下全知全能,何故多次一问。”阿酒说。
      “眼见未必是真,寡人还是听听宫主的说法为好。”天帝说。
      阿酒道:“陛下智能过人,既然陛下不肯说,阿酒也只得效仿。”
      天帝摇摇头,一挥手,面前缓缓展开一面水镜。
      阿酒并不抬眼。
      天帝眯着眼睛看着水镜:“镜中景象大有趣味,宫主不好奇吗?”
      阿酒只说:“今日没什么看景的心思,陛下有事不妨直说。”
      “宫主不看,听也是可以的。”天帝缓缓说道,“此乃前世镜,天上地下之事皆可查。”
      阿酒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杯子细腻的外壁。
      “尾火虎太过倔强,剔完了玲珑骨都不肯叫一声,不知抽神仙筋时如何。”天帝说,“据说这抽神仙筋是要在人后颈割开一条小口,此口需极浅,才能不伤内里筋脉。而后由行刑之人将手指从这个小伤口中伸进皮肤里,勾住内里的筋脉慢慢往外拉。拉拽时的力道要均匀,不然遇到筋脉不强的,容易扯断……但我料想尾火虎定然不会如此。”
      天帝停了一停:“果真不会。”半晌,传来杯盏碰撞的声音,天帝喝了口茶,说,“都说抽神仙筋时,人能感觉到筋脉在体内收紧,身体也会不自觉地如木偶提线般缩起,待全部筋脉抽出体外,人会如虾子一般蜷曲,之后用金蛟剪在颈后的伤口处一剪,神仙筋断,人呢,就跟面口袋一样堆了下来,今日一见,传言不虚。”
      阿酒微微闭上了眼。
      天帝问:“尾火虎要下回头台了,宫主真不看上一眼?”
      “如天帝所说,既行了与规矩不合之事,定然要受罚。”阿酒说道。
      “宫主高见。”天帝点头,又说,“据说宫主证道前曾在双化阁苦读三百年,不知是真是假?”
      “有这回事。”阿酒说。
      “那不知宫主看待孝道如何。”天帝淡淡地说。
      阿酒轻笑一声:“在下愚钝,一窍不通。”
      天帝一挥手,长袖带起一阵微风,道:“宫主家事,寡人亦有所闻。”
      阿酒倏然抬头看向他,他仍旧是和蔼可亲的面庞,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日你钻入凌虚界后,一去不回。尔父尔母不知尔去向何处,苦寻经年。尔母体弱,终生足疾,不良于行。因他二人常年寻你,对你兄弟姐妹疏于照顾,你兄弟姐妹尽皆离家,少有往来。”
      阿酒看着他,他笑着施法撤去阿酒一口未动已经冷了的茶水,抬手给他添上一盏热的:“罢了,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宫主可知高堂寿终时是何光景?”
      阿酒目光沉沉,轻声唤了句“陛下”。
      天帝继续说道:“你父先行病重,无人探望,无人知晓。你母爬出门外,求告邻居,奈何天寒地冻邻居早歇,最后,你父病死床上,你母冻死门外。”天帝的声音骤然严厉了起来,“你道父母有父母的日子过,你在与不在无甚相干。却不知父母身心皆系子女,骨肉相连,相不相干岂容你一句说了算?世上再无你这般寡情之人,此时镜中种种,你竟不肯看上一眼吗!”
      阿酒猛然回头,前世镜中白雪皑皑。可不待他细看,一阵金光扑面,他便难以抵抗地被吸入镜中,倒在皑皑白雪之上。
      阿酒狠狠捶了一下雪地,天帝的声音自镜外传来:“宫主,你可知,你的道,有多残酷。”
      “陛下杀鱼之前,还有兴致同鱼闲聊吗!”阿酒道。
      镜外传来幽幽的叹息:“阿酒,你错了。”
      “不知我错在何处?”阿酒仰头质问。
      “其一,如今天下皆行王道,你离经叛道,便是离亲叛友。你父母亲朋如何为你担忧、为你伤心,乃至因为你,他们受了世间多少冷眼、多少挖苦,他们代你受了多少刑罚,你可知道?”那声音悲天悯人。
      “我父母亲朋为我担忧,因为他们受天道熏染日久;世人冷眼挖苦,因为他们受王道桎梏。桩桩件件,皆是对你王道的讽刺,错何在我!”阿酒脱口而出,却骤然听见身后传来母亲悲痛的呼救。
      他回头望去,身边不知何时已经是自己的家门口。记忆中高大宽敞的家此时看起来分外低矮破败,房顶塌了一角,草凌乱地扎了出来,围墙也塌了半数。漫天风雪中,他记忆中步履轻快的母亲此时苍老难言,蓬头垢面地趴在门槛外的地上,一边拍着墙壁,一边喊着邻居的名字。
      “廑唒!”阿酒眉头紧蹙,冲天空怒吼。
      天帝的声音仍不疾不徐:“其二,你以淫入道,却不知淫之一道与王道本无分别。”
      阿酒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反驳:“满口胡言!”
      “我且问你,芜苻等人,因何与你厮混?”天帝问。
      “食色性也,人之天性,何来因由!”阿酒说。
      “你最初与芜苻媾和,岂不是见色起意?假若你面容丑陋,粗鄙不堪,可还会有人心悦于你,同你厮混?”天帝说,“你莫不知,万物繁衍,择中强者;人欲交好,皆从智财权色。淫心贪颜色,淫行从权财,如此说来,无颜色、无智、无权财者,便被你道排斥在外。”天帝缓缓说道,“如此行径,寡人不知你自傲于何。”
      阿酒道:“先分出强弱,才有择强欺弱;先有权财之别,才有追逐权力富贵。人性喜颜色,而貌丑者亦有情爱。你本末倒置,牵强附会,骗尽世人!”
      “你年纪尚轻,便入芜苻门下,不知人心险恶,未尝人间疾苦,才敢在此大放厥词、大言不惭。”天帝仍旧心平气和,“且让你在世间行走一遭,好叫你知道,这人世,对一无所有者,何其残酷。”
      “你到底意欲何为!”阿酒问。
      天帝不答,空中只传来又一声叹息。
      阿酒发觉自己的神识正不受控制地收敛,身形渐渐退化为幼年,内府充盈的灵气消散,滞重之感袭来。他抬起手掌,入目是一双幼童的手,却黑黄粗糙,指甲残破,积着黑泥。身边场景瞬息万变,转瞬间,他身后已经不是破败的家与风烛残年的父母,而是身处一处檐下,檐外是绵绵细雨。
      他犹在呆愣,旁侧门中已走出一个男人来。他看到了阿酒,同伙伴嘻嘻笑了两声,说:“你看你看。”
      阿酒抬起头来朝他们看去,那男人努了努嘴,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酒下意识一闪。
      “你看这小孩儿还会躲。”那男人又嘻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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