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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面具裂缝
车子到底还是没赶到计划的地方。
一场突然的山体塌方,把前面的路彻底堵死了。从早晨到天色暗黑,抢险的大铲车轰隆隆响着,大灯的光柱在黑夜里乱晃。想要把路弄通,显然还得花时间。
车流被交警指挥着,在离塌方点几公里外一块稍微背风、平坦点的坡地停了下来。
夜黑的吓人,晚上高原的冷气无孔不入,就算车窗关的死死的,那股刺骨的寒意还是从车底、从门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车窗外,是望不到头的车灯,还黑夜里连成一条微弱的光带,再远点,是黑黢黢、沉默的大山影子,压的人喘不过气。
车里这小空间,气氛闷的不行。白天的吵吵、堵车的烦躁、刮蹭那事的余波,横亘在俩人中间。
周予安裹紧了身上那件薄冲锋衣。他之前穿的那死贵的西装,早因为嫌弃旅馆“不干净”塞行李箱底了。身子蜷在副驾驶那硬邦邦的椅子上,想找点可怜的暖和劲儿。
他闭着眼,但皱紧的眉头和微微抖动的眼皮,暴露了他根本没睡着。
乔一坐在驾驶座上,也裹着一件抓绒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好像睡着了,呼吸又轻又长。只有偶尔抢险灯扫过来时,才能看见帽檐底下她紧紧抿着的嘴角,透着一股子强撑着的劲儿。
在这种环境下,时间过的很慢。车里空气混浊,俩人身上都透着疲累。
周予安觉得自己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胃里也空的难受,白天为了果腹,他迫不得已吃了碗泡面,到现在早已经消化了。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椅子弹簧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旁边有了点动静。
周予安立刻屏住气,假装还睡着,眼睛却偷偷睁开一条缝。
只见乔一动了动,她像是冻醒了,或者压根没睡着。她轻轻拉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的周予安脖子一哆嗦。乔一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声,像只夜猫子,悄没声地溜下了车,反手轻轻带上了车门。
她干嘛去了?上厕所?周予安心里嘀咕。这荒山野岭,乌漆麻黑的......
好奇心让他稍微直起点身子,透过满是雾气的车窗,使劲往外瞅。
车外,寒风呼呼刮,卷起地上的沙子石子,打在车身上噼啪响。乔一没走远,她就站在车头前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车,面朝着塌方点那边无边无际的黑,还有远处抢险车一闪一闪的灯光。
她瘦瘦的背影在寒风里看着特别单薄,微微弓着背,两只手紧紧抱着自己。
周予安只能看见她的后背。一开始,她就那么站着,像块冻僵了的石头。高原的风掀开她的帽檐,吹乱了她鬓角的头发。
然后,毫无征兆地,他看到她的肩膀开始细微地抖动起来。
那抖动一开始很轻,几乎看不出来。但很快,幅度越来越大,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收得更紧了,手指头使劲抠进自己胳膊里,指关节都白了。她的头深深埋下去,整个后背都在剧烈起伏。
没声音。
没哭,没抽噎。只有无声的颤抖,在车灯微弱的光晕里,在呼呼的寒风里,想一场沉默的暴风雨,把她单薄的身子卷在里面。
周予安僵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那个抖成一团的背影。一股说不清的震动,在心里蔓延开。白天那个冷静处理刮蹭、怼他毫不嘴软、好像铜墙铁壁一样的女人形象,哗啦一下碎了。
原来......她也会这样?
原来那些冷脸、那些厉害话、那些满不在乎的硬气......都是装的?
这念头像块大石头、哐当砸在他心口,闷的他差点喘不上气。他看着那个几乎缩成一团的背影,无声地发泄着巨大委屈和难受的样子,白天攒下的所有不满、烦躁、甚至那点因为觉得她有点本事而产生的不爽,一下子都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没了。
那是......懵了?糊涂了?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愿意承认的......难受?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乔一,在他眼里,她要么是个土里土气的路人,要么是个牙尖嘴利的刺头,要么是个会来事儿的“地头蛇”。脆弱?崩溃?这些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
可眼前的景象,真得让他没法装看不见。
那无声的颤抖,比嚎啕大哭还扎心。他想起了白天她递烟讲价时的老练,啃冷面包时的无所谓,面对自己挑刺时反怼的利索劲儿......这些画面,现在都蒙上了一层让他心里发酸的滤镜。
相遇的这两天,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对彼此讲过自己的事。因为没有必要,大家都清楚彼此只是一个过客。
可现在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到底摊上啥事儿了?失业了?失恋了?还是......更多他不知道的。
周予安下意思攥紧拳头,他想干点啥,比如下车,比如递张纸,或者说句啥,但脚像灌了铅一样沉。他凭啥呢?他俩就是俩被迫凑在一块儿的陌生人,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而且,就乔一那死要面子的劲儿,被他看见这幅德行,估计只会更炸毛吧?
就在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在寂静的车厢里发出闷闷的嗡嗡声。
几个小时前,乔一借了充电宝给他,这才刚开机没多久。
周予安心里猛的一跳,这个点儿,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等他从兜里掏出来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号码,证明他猜的没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手指头有点抖的按了接听键。
“喂,爸。”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公事公办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绷着的劲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又压人的声音:“周予安,理塘项目的进展报告,为什么还没发给我?我让秘书催两遍了。”
周予安喉咙动了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稳当:“对不起,爸。路上出了点状况,塌方堵车,信号也时好时坏,我还没到理塘。”
“状况?”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八度,“什么状况能耽误整整两天?我记得你走之前把胸脯保证,三天内到项目点开工。现在呢?你还在路上磨蹭!周家的时间观念,你都就饭吃了?”
“永远都有借口,我看你就是什么都干不成!”
周予安捏着电话的手指头都发白了,他咬紧牙,想解释:“是突发山体塌方,国道彻底断了,不是我能......”
“狡辩!”他爸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周予安,我让你去理塘,不是让你去游山玩水!集团往这个文旅项目砸了多少钱?多少眼睛盯着?你倒好,只顾着自己玩乐,你让我以后怎么把公司交给你?”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扎在周予安的神经上。他感觉一股血直往头顶冲,这几天所有的憋闷,加上他爸这毫不留情的训斥,差点冲破他强装的镇定。
“我没游山玩水!”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一点,带着压不住的怒气和委屈,“塌方是意外!我也在像办法!我比谁都急着到项目点!我......”
“够了!”他爸的声音猛的拔高,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我不想听这些没用的废话!周予安,你给我记清楚你是谁!记清楚你肩上扛着什么担子!”
“明天,最晚明天下午,我要在理塘项目部看见你!把这几天延误的进度赶上!再让我失望......”他爸的声音停了一下,那短暂的安静比啥威胁都吓人,“......后果你自己掂量!”
“嘟......嘟......嘟......”
电话□□脆利落的挂断了,冷漠的忙音,钻进周予安的耳朵里。
他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那儿,一动不动。车里死一样的安静,只有他粗重又压抑的喘息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来回撞。电话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那沉甸甸的感觉好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愤怒、委屈、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累......像溺水一样瞬间将他淹了。他猛的抬手,狠狠的把手机砸向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
“砰!”一声闷响。
手机在塑料箱子上弹了一下,滚到了座位底下。
周予安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背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喘气,胸口一起一伏。黑暗里,他闭上眼,但皱紧的眉头和绷直的嘴角,还是露着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家里的压力、他爸的期望、董事会的怀疑、还有着该死的一步也挪不动的破路......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把他死死缠住,越勒越紧,快憋死了。
他得透口气。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的推开车门,刺骨的寒风瞬间裹住了他。他踉跄着下车,反手“砰”一声重重摔上车门,那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背靠着冰凉的车门,慢慢滑坐到冰冷梆硬的地上。碎石子硌得慌,寒气透过薄裤子直往骨头里钻,但他好像没感觉。他曲起一条腿,胳膊没力气的搭在膝盖上,浑身上下透着狼狈和脆弱。
正在他思考要不要直接去他妈的啥也不管了的时候。
乔一回来了。
她的眼睛看着有点肿,虽然使劲掩饰,但眼角的湿痕和鼻尖的红,还是露了馅儿。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低着头,快步绕过驾驶座那边,好像想赶紧躲回那个稍微暖和点的小空间里。
就在她拉开车门要坐进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扫见车边地上蜷着的那个人影。
她的动作猛的停住了。
周予安背对着她,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挎着,整个人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和脆弱笼罩。那背影,跟她刚才在寒风里自己抖成一团的样子,太像了。
乔一抓着车门把手的手指,紧了紧。她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股子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疑惑,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异样感。
那个趾高气扬、挑三拣四的大少爷,这会儿像个迷路的小孩,可怜巴巴的缩在车边。
是因为刚才那通电话吗?她虽然没听清说啥,但那压着的火气和挂断后的爆发,她隔着车门都感觉到了。
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点啥。但最后,一个字儿也没蹦出来。只是默默的收回目光,矮身坐进了驾驶座,轻轻关上了车门。
车里又静了下来。
乔一靠在椅背上,也没再往外看,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眼神有些发空的望着前面黑漆漆的夜。
她重新拉低了帽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也挡住了窗外那个蜷缩的身影。
夜还长着呢。
寒冷和困倦裹着这辆白色的旧suv,也裹着车里车外两个卸了壳、各自舔伤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车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周予安好像终于缓过劲儿了,他扶着车门,有点费劲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坐了进来,动作有点慢。
车里还是没声儿。
他系好安全带,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堵着的车道,声音带着沙哑和疲惫,低低地说了一句:
“......路通了就走。”
乔一还保持着拉低帽檐的姿势,听见了,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轻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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