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

　　当你看到旋涡时，务必远离，避免被卷入其中。

　　人生哪里有上岸一说？只有死了才能到达彼岸。海的那一边还是海，若不小心被卷入旋涡，终被吸入深海，不见天日。

　　我提前结束试用期，签了正式无限期合同，办公室的年轻人纷纷向我道贺。完全看不出是谁传小话，告诉高助理我说总裁办楼层氛围严肃，小零食不好吃。严助理也入职了，她和高助理共用办公室，很快全公司就知道了她是高助理的未婚妻。前台小美女跑来跟我八卦，问未婚妻有没有难为我。我敷衍她说我们很聊得来，没什么误会，她只是跟我了解一些分公司的情况。

　　其实看到严助理和我相处融洽，工作氛围正常，之前我和高助理的谣言不攻自破。再加上严助理对外宣称她之前也在展会上见过我，推荐我她也出了一份力，一切都变得非常顺理成章。说实话，严女士比我想象的会来事儿，而且她人真的很好。我工作的楼层有了另一位常驻女士，也让我安全感倍增。

　　就当我沉浸在总裁虽然是笑面虎，但他的两个助理都是好人的幻想中时，我听说了一个我早应该知道但现在才知道的重要往事。此时，我不禁开始怀疑，虽然我过了试用期，但我并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公司。我真的要感谢前台小姐姐，多和她八卦，交流感情，否则我在这里宛若盲人摸象。

　　起因是我跟前台小姐姐讲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怕老高同志，他除了面瘫好像没有别的可怕的地方。前台小姐姐问我是不是不知道前任分部老大是怎么走的。大家好像都默认我知道，因为他们眼里我是两位总助介绍进来的，算半个总部的人。其实，我不知道具体的，只隐约知道是高总助把人弄走的。但是公司裁个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即使是裁高管也不影响下面人正常打工啊。

　　结果前台小姐姐告诉我，不是裁员，是直接送进去坐牢了，一起送进去的还有他的嫡系会计。前任分部老大伙同会计等人做假账，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偷税漏税，其实分部几乎所有中层管理都多少牵涉其中。总公司察觉不对，派高总助带了一群专业人士来查账。本来事情没败露，可以公司内部解决，然后主动跟政府税务部门通报，因为疏忽，账目错误，主动补税。当时分公司几个主管和高助跟总裁讨论怎么处理，高助理执意要把事情捅出去，强调是故意做假账的经济犯罪，提告前分部总经理和会计。哪怕这样做公司需要在补税的同时交更多罚金，也要把人送进去坐牢。前台小姐姐说偷税漏税其实只有一次，是可以内部掩盖的。主要是他们以前经常瞒着总公司从供应商那里捞油水，被高助理查到了。高助为了杀鸡儆猴一定要把人送进去。总裁当时都犹豫要内部处理了，拗不过高助坚持（这点我不信，我觉得总裁只是想装好人，说不定他之前就跟高助商量好了演双簧）。小姐姐继续说，其实油水里分公司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起码奖金、年节礼物给得大方。现在前老大被处理了，好待遇也没了。

　　她说完这些话好像有些后悔，她好像忘了，理论上我是和高助站一边的。我立刻跟她说：“这种话到我这里为止，以后千万别跟别人说了。我转正前吐槽总裁办氛围严肃都被人讲给总助听了，还好我这是小事，领导没跟我计较。你刚才说的话要是传到上面三位耳朵里，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她让我向她保证不会告诉别人。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全公司上下可能只有她跟我讲真心话。

　　其实我觉得高助理的处理方式没有错。什么内部解决，跟税务解释是疏忽漏税，根本不可能。当政府部门都是吃干饭的吗？有一次疏忽就会被怀疑有多次疏忽，绝对成为重点查账对象，信誉没了，极难挽回。正确的做法当然是把始作俑者捅出去承担责任，刚好可以肃清公司蛀虫，也给下面的人警示。当然，这背后的操盘手还是总裁。但是老高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带人来分部，半年不到就把事情查清楚，然后把人解决了。看来以后跟两位总助说话也要小心，这个公司没有一个我能惹的人。高薪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我继续谨言慎行，按部就班地工作。其实从第二个月起高助就把给总裁安排各种行程的杂务全权交给我了，对我非常放心。因为代表总裁办，我去找会计预支报销什么的也从来没被为难过。没想到暗流旋涡还是找上我了。

　　平凡的一天，我刚吃完午饭溜达着回工位，发现老板和高助都在办公室里。

　　高助：“需要我在这里吗？”

　　总裁：“不用，你唬不住她，你回去吧。”

　　我预感到有大事发生，战战兢兢地走进办公室，看到高助罕见地流露出愤怒的神情，瞪了我一眼出去了。总裁罕见地没有笑，让我搬椅子坐到他对面。我害怕极了。
　　我坐下后，他问我：“知道为什么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吗？”
　　我不敢乱说话，答不知道。

　　他接着逼问：“那你想想，想清楚了告诉我。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要被吓哭了，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你可是在国外亲眼见过在火车上拿着斧头砍人的匪徒的，看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有匪徒吓人吗？

　　我抬头扫到他桌子上放着贴发票的册子，想起中午吃饭时前台小姐姐说自从前老大出事后，公司一直在狠抓中饱私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颤颤巍巍地说：“为了高薪养廉？”

　　他冷笑：“还挺聪明，那你跟我解释一下这个。”

　　他把面前的册子推到我面前。我尽量克制住要被吓哭的心情，仔细看账册。是我报的一个月前我帮总裁订的外地出差包车的费用，我的报销金额是平台报价的双倍。我很懵，我确实啥也没干，这笔钱我甚至没经手。财务当时跟我说公司和当地有合作，她可以直接帮我订，然后预付。之后他们会把电子发票发到总裁办，我再把发票转发给她，然后签字走流程就好。我当时问了她，为什么她预付，对面不能直接把发票发给她。她说公司规定要走个流程。当时我还不知道前老大的事，也不知贵司有中饱私囊的传统，完全没有防备心，就按照财务说的做了。现在看来，我被坑了，好大一口锅。完了，撞枪口上了。

　　虽然我知道这个责任多多少少我是逃不掉了，但还是把事情原委跟老板说了，还给他看了我和财务的来往邮件。还好我有所有口头约定都形成邮件存底的习惯。但老板说，邮件只能证明财务帮我订车，发票还是我给财务的，问我怎么解释发票上的金额是实际报价的两倍。我说：“我怀疑我被做局了，您信吗？”

　　他说这件事他会派人去查，期间我停职接受调查，每天要来工位报到，配合接受询问，不用工作，但是调查期间也没有工资。他还说，这件事，即使最后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也有失职的责任。考虑到这是我试用期犯的错，会视调查结果，重新考虑我的转正合同。

　　感觉我可以开始重新找工作了。我甚至跑去咨询了一下律师朋友，我这种情况要怎么办。朋友让我别太担心，先等调查结果再说。

　　接下来几天我来工位仿佛在坐牢。老板每天都在办公室，从我上班到下班，他都在，仿佛狱警。很快全公司就知道我被停职调查了，然后就没人理我了。连前台小姐姐都只敢用眼神跟我打招呼了。负责调查的是严助理，她也没来找我问话。我倒希望她来找我问话，犯了错还要每天单独面对老板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感觉他是相信我的，就是想给我个教训，希望我的第六感是对的。

　　接受调查快一个星期，我早上刚到工位，老板又叫我搬椅子坐他对面。估计是出调查结果了。他宣布我是清白的，只有失察的责任，财务会被辞退。然后他问我，我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我真想问我这几天受到的惩罚还不够吗？又要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如果是一般老板这样，我早就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傻叉了。但是，面对眼前这位本科主修数学辅修经济，拥有一个心理学硕士学位、一个金融学硕士学位，博士又去研究理论数学的天才，我实在不好意思骂他傻，只能瑟瑟发抖。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困难。我甚至有点想立刻辞职跑路。非常理解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我这是五吨米，我有点舍不得。

　　他再次让我抬头，我眼睛已经红了。他语气有所缓和，露出了些许无奈又真诚的微笑。他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招你进来吗？”

　　我带着鼻音：“不知道。”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轻声说：“因为我看了你硕导的推荐信，我认识你硕导。你硕导和我硕导是本科同学，后来你硕导转专业了，但是他们关系一直很好。我写硕士论文的时候，你硕导来英国开会，我硕导在英国接待他，我作陪。你硕导的姓氏很特殊，我看到推荐信时一眼就认出来了。你也算是我隔门的小师妹，所以我想给你个机会。你很聪明，有一定的职场思维。但遇到问题，还是像个学生。作为你的师兄，我这次可以保护你，但没有人能一直保护你。如果我的助理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们会被体罚。至于你，好好反思一下吧。你今天回去调整心态，明天开始恢复正常工作。”

　　我走出办公楼时发现自己套装里的衬衫全湿了，整个人还在忍不住地发抖。我现在感觉他比持斧头砍人的匪徒还恐怖。还搞体罚，果然是老华人培养出来的孙子，够封建。我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好像也不是怕丢工作，因为我潜意识里知道他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开除我。但是一想到他那张脸，我就瑟瑟发抖。我都感觉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是我怀疑心理医生会让我休假或者直接辞职，隔绝恐惧源头。不对，那是外国的心理医生，中国的心理医生应该不会劝人辞职，甚至可能不会劝人休假。

　　我回想起我找工作时的心路历程，果然，找工作要靠关系和缘分，有时候可能缺一不可。我本来是一个既不相信关系也不相信缘分的人，我只相信实力。但是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好像不是很有实力，转而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PUA傻了？我的确反思了很多，但是我反思的东西并不是他想让我反思的。其实我觉得很奇怪，即使他和我硕导是一类人，我也没有怕过我硕导，和我硕导辩论也能有来有回，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很害怕他？

　　我像一个刚被从海底旋涡里捞上来的人，现在好像有点害怕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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