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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得治
沈云锦如今出门,迎面而来的目光依旧带着点微妙的审视。虽不至于被指指点点,但那声“沈公子”里总掺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毕竟“苛待庶弟”的名声,就像泼在白纸上的墨,擦不掉了。
他原以为,上次那顿戒尺加上后来几次冷脸警告,总能让沈砚之彻底“正常”。这半年来,二弟确实像换了个人:见了他不再低眉顺眼到近乎卑微,饭桌上会自然地夹菜说笑,去书院时也能跟同窗论几句诗文,连父亲都私下夸过“砚之这孩子总算长开了”。
沈云锦松了口气,甚至觉得自己那“暴君”的名声,或许能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直到中秋家宴那日。
那日宾客云集,连宫里的贵人都赏了些物件。沈云锦正陪着几位长辈说话,忽听偏厅一阵骚动,跟着就见管家脸色煞白地跑过来,附在他耳边急声道:“大少爷,您快去看看吧!二公子他……他在给李大人擦靴呢!”
沈云锦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酒液晃出大半。他几乎是瞬间起身,大步往偏厅走,越靠近,越能听见宾客们压抑的抽气声和议论声。
推开月亮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沈砚之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贴身素帕,小心翼翼擦着李大人脚上靴子。李大人是朝中重臣,此刻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地站着,周围的宾客们目瞪口呆,眼神在沈砚之和他之间来回扫视,那目光里的“果然如此”几乎要溢出来。
“沈、沈二公子,这使不得……”李大人想抽回脚,却被沈砚之按住,少年抬头,笑得一脸“得体”:“李大人是兄长敬重的前辈,晚辈伺候您是应当的。”
那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可落在旁人眼里,就是沈大公子平日里磋磨庶弟,连在宴会上都要逼着人做伺候人的活计。并且更有无底线攀附之嫌,让沈家颜面何存?
沈云锦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沈砚之的后领,将人硬生生拽了起来。沈砚之被拽得踉跄几步,抬头看他时,眼里还带着点茫然:“兄长?”
“跟我走!”沈云锦咬着牙,声音冷得像冰,拽着他就往自己院里走。身后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过来,他却连回头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解释什么?说二弟又“犯病”了?谁信?
一进房门,沈云锦反手就把人甩在地上,抄起门后那根磨得光滑的藤条。这藤条自上次用过就没收起,如今看来,倒是有先见之明。
沈砚之趴在地上,疼得闷哼一声,抬头看他时,眼里终于有了点惊慌:“兄长,我……”
“你什么你?”沈云锦的藤条带着风声抽在他背上,“我告诉你多少次!待人接物要有分寸!你是沈家二公子,不是给人提鞋的仆役!”
藤条一下下落在背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沈砚之起初还想辩解,后来疼得只能蜷缩起身子,呜咽着求饶:“兄长我错了……别打了……”
“错哪了?”沈云锦的声音没松半分,藤条依旧没停,“是不是觉得上次打得轻了?是不是非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我沈云锦的笑话?”
“我不该……不该公然给李大人擦鞋……”沈砚之疼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我再也不敢了……”
沈云锦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藤条染上点暗色,才停下手。他扔了藤条,喘着气看着地上蜷缩的人,后背的衣料早已被抽破,隐约能看见渗出来的红痕。
“沈砚之,”他声音沙哑,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我算是看明白了,跟你讲道理没用,好言好语劝你也没用。你这病,就得这么治。”
沈砚之趴在地上,抽噎着没说话,只是肩膀抖得厉害。
自那日后,沈砚之果然又“正常”了。见了长辈会恭敬行礼,却再没做过逾越本分的事;宴会上与人应酬,举止得体,连父亲都觉得惊奇。
沈云锦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没什么快意,只剩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出门时,依旧能感受到那些微妙的目光,“暴君”的名声怕是要跟着他一辈子了。可每次看到沈砚之规规矩矩坐在书院里读书,看到他与人说话时不再带着那股子诡异的讨好,沈云锦就觉得,这“暴君”当得……也不算亏。
毕竟,有病就得治。
至于旁人怎么看?
沈云锦看着窗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随他们去吧。
沈云锦觉得沈砚之这“疯病”,就像梅雨季的潮意,你以为晒透了,转天就能从墙缝里冒出霉斑来,不拿太阳狠狠晒上几遭,根本压不住。
上次中秋宴后安稳了三月,沈砚之不仅把《论语》背得滴水不漏,连策论都能说出几分门道,先生摸着胡子夸他“开窍了”,沈云锦也悄悄把书房门后的藤条收进了库房——总不能一辈子靠打来立规矩。
直到春闱前一夜,他正对着烛火温书,沈砚之端着碗莲子羹进来,眉眼温顺:“兄长歇会儿,喝点东西。”
瓷碗触手温凉,莲子炖得软糯,沈云锦心里刚泛起点暖意,就见沈砚之从袖中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块打磨光滑的木牌,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锦”字,还系着根红绳。
“兄长,”沈砚之把木牌递过来,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这是我求来的神牌,明日你进考场,我就把它系在书房门把上,日夜供奉,保你笔锋顺畅。”
沈云锦捏着碗的手猛地一紧,莲子羹晃出半碗:“你要干什么?”
“供奉啊,”沈砚之说得理所当然,指尖摩挲着木牌上的字,“我算过时辰,你进考场多久,我就守多久,一步不挪,这样……这样就能跟兄长同进退了。”
他没说“在我们那儿,如果嫡兄考不进,他们这些门外的庶弟要更遭殃”沈砚之这神神叨叨的举动,让沈云锦瞬间想起中秋宴上那双被按住的乌靴。
“谁让你守着的?”沈云锦把碗往案上一磕,瓷片都震得发响,“我去考试,你不用功读书,孝敬亲长,守着这破木头干什么?让人看见,又该说我把你锁起来了!”
沈砚之被他吼得往后缩了缩,手里的木牌却攥得更紧:“我不出门,就在院里守着,谁也看不见……兄长,这是能帮你的。”
“帮我?”沈云锦气得太阳穴突突跳,转身就往库房走,心里那点火气顺着血脉直往上冲——这小子是真记吃不记打!
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沈砚之看着他的背影,手指绞着红绳,在他原来的世界,嫡兄赴考,庶弟守着信物寸步不离,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嫡兄考中,就是他们这一众庶子的福分,如果不中,庶子就也沾了心思不诚的罪名,规矩如此,不由得他信与不信……
没等他想完,沈云锦已攥着藤条回来,脸色铁青。沈砚之吓得一哆嗦,木牌“啪嗒”掉在地上,红绳散开,在青砖上缠了个结。
“让你瞎琢磨!”藤条带着风抽在他背上,沈云锦的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火,“让你搞这些没用的名堂!”
沈砚之疼得蜷起身子,眼泪涌上来,却咬着唇没敢辩解——说了他也不懂,只会更生气……
“我告诉你,”藤条一下重过一下,沈云锦的声音都在发颤,“考中与否,靠的是十年寒窗,不是守着块破木头求神拜佛,谁教的你不学无术,贪名取巧!”
背上的疼越来越烈,沈砚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却只是重复着:“我不守了……兄长别打了……”
直到藤条抽得发沉,沈云锦才停手,看着他趴在地上抽噎,后背的衣料渗出深色的印子,心里又气又涩。
第二天沈云锦进考场前,特意绕到沈砚之的院子外看了眼,窗棂紧闭,没半点动静,才松了口气。
三场考罢,他高中探花,跨马游街那日,沈砚之站在府门口,规规矩矩地作揖,眼里怯生生的,却没再提木牌的事,只低声道:“恭喜兄长。”
沈云锦勒住马缰,看了他半晌,忽然扬了扬马鞭,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往后好好读书,别再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沈砚之缩了缩脖子,点头应了。
不弄了……他看着沈云锦的背影,悄悄摸了摸后背,只要兄长好好的,不弄也没关系……
沈云锦坐在马上,听着沿街的喝彩声,嘴角却没什么笑意。
这“暴君”的名声,怕是要跟着他一辈子了。
可回头瞥见街角那抹躲闪的月白身影,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只要这弟弟能安安分分的,名声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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