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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霜蜜意
“三郎君?”
乔儿惊呼出声,吓得沈昭手一抖,糖葫芦上的糖衣“咔哒”一声碎裂,几颗山楂珠子直滚落在青石板上。
她回头,只见颜怀卿正立于街口人潮中,玄色官袍被晚风拂得微扬。他面上染着几分薄红,连耳尖都透着一抹未褪的醉意。那模样,活像昨夜那三杯梨花白又在他身上悄悄发了功。
“郎……郎君也尝一口?”
沈昭下意识从担上又取了一串糖葫芦,用绣着缠枝莲的小帕仔细垫着,双手捧出。
可一递出去她便觉失策——这种街头小食,甜腻俗气,怕是入不得这位清贵郎君的眼。她微微低头,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角,仿佛也想将自己的局促揉碎在掌心。
那一串红艳山楂在竹签上熠熠发亮,糖衣在春阳下泛着晶莹的光。
颜怀卿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糖葫芦,沉默了足足三息。
他素来不嗜甜,尤其厌这种黏牙之物。可方才他在会仙楼楼上隔窗望见,沈昭站在糖担前时眼睛微亮的模样,像极了西域信徒仰望神像的图画。那一刻的真切,倒比她在府中那些“恭顺静雅”的姿态,更像真实的她。
他终是伸手接了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掠过她的手背,灼得沈昭一惊,差点把竹签掰断。
“小娘子好福气,夫妻这样恩爱!”货郎笑得合不拢嘴,“这串就当小的请……”
“不必。”
他声线清冷,一块碎银铿然落入铜盘,清脆得比糖衣碎裂还响三分。
茂茂眼珠一转,忙帮腔道:“郎君在会仙楼用膳,恰巧遇见娘子。既然巧合,不如一同……”
“为何独留?”
颜怀卿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声线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冷意。
沈昭捏着糖葫芦的指尖微微发白。她稳住情绪,笑道:“母亲忽然想起与林家娘子有茶约,便命我在此稍候,让掌柜将选中的蜀锦分类封样……”话未说尽,她忽而噤声。
既然颜怀卿在会仙楼楼上看见她,那方才她与苏羡礼的一番交谈……只怕也落入他眼中了。
“方才等候时,碰巧遇见幼时故人。”她轻轻一咬糖葫芦,山楂酸涩,核都没来得及吐出,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未遂的小狸猫。
“苏羡礼?”颜怀卿不动声色地问。
沈昭一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昔年同在郭夫子开办的私塾读书……孩提之交罢了。”
“寒山居士郭澈?”他眉眼微动,似在确认,又似另有所思。
她偷眼看他,只见他神情不变,但唇线却抿得比先前更紧了些。
糖渣仍粘在她唇角,她却浑然不觉。
颜怀卿低头看了看手中糖葫芦,忽而转身,将那串红艳山楂递给茂茂,头也不回地走向街角的青帷小轿。
“咔嗒。”沈昭顿觉牙疼,这才想起将那颗酸涩的山楂核吐出,同时喉间又重新被刚刚那句“孩提之交”所堵住一般,涩得慌。
她盯着那道官袍翻飞的背影,脑中忽地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位三郎君,怕不是在吃味?
可她与苏羡礼不过一番寒暄而已。哪来这般莫名的情绪?
果然如话本子中常写的那般——这类冷面郎君,虽无情,偏偏最容不得“自己的人”被旁人窥了几眼。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只剩半串的糖葫芦,轻轻“哼”了一声:
“娘子笑什么?”乔儿小声问。
“笑有些人……”沈昭慢条斯理地舔了口糖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甜意与凉薄,“看着像块冰,实则是团糯得发腻的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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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青帷小轿中气氛凝滞。
颜怀卿闭目倚靠,一语不发。沈昭坐在一旁,偷偷观察他的神情。
她暗自琢磨:这郎君的性子当真捉摸不定——前日还剑拔弩张,昨夜却又红烛帐暖;晨起还替她在母亲面前周全,此刻却又冷若冰霜。
若说是因苏羡礼之事心生不悦——她虽不信,也不得不思虑一二。
昨夜温情所营设的完美画卷,很快便有了裂痕。
沈昭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沈昭啊沈昭,你切莫自作多情。
——他待你再如何尊重忍让,也架不住他本就不愿娶你。
沈昭啊沈昭,切莫自作多情。
浮岚院虽清净,可她也不过是替嫁而来,犹如菟丝附乔木,倘若一日这“乔木”颜三郎君都忍受不住了,她这个“假三娘子”的位置,就真是如坐针毡了。
正自思量,小轿已过颜府东门。
帘外忽有小厮前来通传:“老夫人邀三郎君与三娘子共赴慈晖堂晚膳。”
沈昭眸光一亮——这倒是难得的机会。
世人皆盼"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之景……
她心念电转:既然有祖母在,想必这位“闹别扭”的三郎君总不好拆她的台罢?何况,他可是忠孝闻名的颜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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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晖堂内,十二连枝鎏金灯映得满室生辉。老夫人倚在紫檀榻上,见小两口联袂而来,眼角笑纹深了几分:"咱们家的玉雕郎君,今日终于舍得携新妇来瞧老身了?"
"祖母说笑了。"颜怀卿唇角未动,却行礼如仪。
沈昭紧随其后,鹅黄色的裙裾在青砖地上徐徐铺展,她低首福身,嗓音温婉含笑:“孙媳给老夫人请安。”
“快起来,”老夫人示意她近前,抬手抚过她发间玉簪,“这支缠枝莲的样式倒新鲜,比那些金晃晃的强多了。是哪家匠人的手艺?”
沈昭微怔,随即含笑答道:“回老夫人的话,这是孙媳及笄那年,家兄从江南游学归来时所赠。素日戴惯了,也未曾换过。”
她语气不卑不亢,自然得体。说话间,指尖却不自觉地在簪尾那一瓣精雕的莲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神色也随之柔了几分。
颜怀卿立在一旁,眸光微动。
这支簪子虽非贵重之物,却温润得很,细看下雕工不俗,却不是出自坊间成品。再联想到沈府送来那一匣嫁妆——样式老旧不说,连一件体面的金头面都没挑出几件。
若说沈府寒碜,未免牵强;更像是……不曾用心。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此时,在老夫人贴身嬷嬷的授意下,侍女们鱼贯而入,呈上佳肴。
老夫人边举箸边笑道:“怀卿这孩子从小不解风情,成日与兵书武略为伴,在营中养的性子更是硬邦邦的,若是惹你不快了,还望你多担待。”
沈昭略一沉吟,唇角噙笑道:“老夫人多虑了,三郎君待我极好。”
“哦?”老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倒是如何个好法?”
沈昭顺势接话,语气轻柔自然:“今日陪母亲外出,偶遇三郎君。他不仅亲自来寻,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老夫人微挑眉梢:“他也吃了?”
“嗯,我与三郎君一人一串。”她笑着点头,像是随口而谈,却又故意带了点小女儿家的得意。
老夫人一怔,旋即笑出声来:“这小子素来不喜甜食,年节连糖糕都推得干净,今日竟肯陪你吃糖葫芦?这可是稀罕事。”
沈昭温声答道:“孙媳也觉新奇,想来是……心情好。”
颜怀卿自始至终都未开口,只在一旁从容布菜。老夫人调笑间,他动作微顿,先将蜜渍青梅奉与祖母,随后若无其事地将一块蜜汁火方夹入沈昭碗中,神情从容。
“多吃些。”他语气平淡,却不动声色地在火方上多淋了一勺桂花糖浆,甜得几乎能腻到齿根。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沈昭低头望着那块油光发亮的蜜汁火方,心中顿时了然
——这是在“堵她的嘴”呢。
她抬眼偷瞄颜怀卿,对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糖浆不是他倒的。只得笑着受宠若惊地捧起碗,小口小口咬着那甜得发腻的肉块。
昨夜她竟还暗自觉得这位郎君温润体贴,如今才知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睿智君子”。
“听闻今日去了万绣庄?”老夫人话锋一转。
沈昭执壶的手一抖,茶汤险些洒出——她原是想借口饮茶缓口气,谁料这便问到了。
颜怀卿接过执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两盏:“朝后孙儿与景明兄约在会仙楼喝茶,恰逢阿昭陪母亲挑选蜀锦。”
阿昭?
这一声“阿昭”唤得她耳尖发烫。
“既是巧遇,那就是天定的缘分。”老夫人笑逐颜开,说着突然从腕上褪下个羊脂玉镯,“这物件跟了我四十年,今日就传给昭丫头你了。”
"孙媳不敢..."
“戴着!”老夫人不由分说,将镯子套入她腕间,“咱们颜家的媳妇,总得有些像样的体面。”
她说着,又侧头看向孙子:“你说是与不是?”
颜怀卿正夹起一块鲥鱼,闻言将最肥嫩的鱼腹肉先送入老夫人碗中:“祖母说得极是。”转而又将第二块鱼腹,极自然地置入沈昭碟中,仿若行云流水。
沈昭望着碟中的鲥鱼,脑中忽然浮现出戏文里“举案齐眉”的桥段。
她偷眼瞧向那人,烛光下的颜怀卿眉目如画,比平日里更显温润几分。
老夫人见状,笑意更深,调笑道:“发什么呆?阿卿自幼如此,总把最好的留给心上人。”
“心上人?”沈昭低笑,声中却不见涟漪,只敛眸掩去心底起伏。
烛花“噼啪”一响,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映得交叠重合。廊下值夜的丫鬟悄声咬耳:“自老将军去后,绥安堂还是头一回这样热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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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浮岚院中已是夜深,檐角铜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
沈昭这才注意到桌案上静静放着一只缠枝牡丹纹的锦盒,锦面绸缎温润,绣线细密,一眼便知非凡品。她略一迟疑,揭开锦盖,一股清甜的荔枝蜜香便扑面而来,正是一盒色泽松软的蜜浮酥柰花。
“这是……”她轻声出语。
“老师的贺礼。”颜怀卿换下外袍,将佩玉置于几案旁,神色如常。
沈昭指尖微顿。
她自然知晓颜怀卿的老师是谁——前左相江胥,历经两朝而不倒的肱骨之臣。
她的恩师郭澈昔年也曾受江胥提携,只可惜后来因政见相左,师徒渐行渐远……
“妾身谢过郎君,还望郎君代妾身向江大人致谢。”
她压下思绪,温温柔柔地福了一礼,方移步坐下,随手拈了一块酥柰花尝了一口——糕心绵软香醇,荔枝蜜清甜不腻,与寒山暮夏时节,师娘亲手所制的味道如出一辙。
“味道如何?”颜怀卿的声音低低传来。
“很好吃。”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未多言。
沈昭偏头望他,见他立在一旁,衣襟整肃,指节却在无意识地轻扣。
“要尝一口吗?”
她故作无心,将第二块糕点剥得细致。
他看她一眼,神色难辨。却在片刻后,忽然伸手,将那块糕从她指间接过,语气平静:“你喜欢甜。”
“可你不喜欢。”她笑意盈盈。
“嗯。”他咬了一口,神情不变,“可你说,我疼你。”
她一怔,几乎没忍住笑:“不过是哄老夫人话罢了。”
“她信就好。”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耳根却悄悄泛了红。
沈昭望着他,心中微动。那层淡漠的外壳之下,竟藏着几分少年心性,执拗沉默,却又不肯说破。
忽地,她眉头轻蹙:“这底下,还有个螺钿匣子?”
她探手拨开几块糕点,红绸隐现,果然自盒底拽出一只乌木嵌珠螺钿匣。匣角尚有些细碎蜜渍,显是与糕点一并置入,未被刻意提醒。
她轻轻揭开匣盖,见其中静静躺着半截昆山寒玉玉扣,玉面上刻着一行残句:“问君何事断肠时。”
而玉扣之下,还压着一封笺纸,笺面字迹娟秀:
昭娘子亲启
闻子毓新婚,未克亲贺,深感歉意。今附薄礼一封,聊表心意,愿娘子入门以来诸事顺遂,安乐喜心。
吾与令师伉俪,昔年曾共游梁苑,把盏论文,不啻高山流水之交。后因时局多艰,道异音绝,至今每念,惘然长息。
玉扣一双,为郭夫人昔年所赠。今物在人逝,情难全璧,寄此一半,权作缅怀;亦愿得娘子一信,知寒山近况。
君子固穷,斯人寂寂,言多不便。
秋深日短,珍重安宁。
江氏陈氏谨笔
沈昭怔然良久。
她指腹轻轻摩挲那半枚玉扣,仿佛透过光滑冰冷的玉面,触及那一段无声的旧年。
若有光落于肩侧。
沈昭缓缓抬头,才发现颜怀卿立在案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素白中衣,烛光映得他眉目如墨染。
他垂眸望着她掌中的信与玉,眼底波澜暗藏,终只是低声道:“这是师母的字。”
“嗯。”沈昭指间捻住信纸,声音几不可闻,“可我离开私塾已久……”
他忽然打断:“你在郭澈那儿读了几年书?”
“自九岁起一直到十四岁吧,其实我算是长姐的伴读,长姐、与苏郎君、国舅爷是同一批入私塾的,我要晚一年。”她下意识答道,“虽说是伴读,但老师和师娘都待我极好……”
话至此处,忽觉腕上一紧,整个人已被揽入怀中。
清冷的松木香笼罩下来,他的呼吸近在耳侧,低哑中带着一丝压抑:“看来——你与他青梅竹马,同窗五载?”
“谁?”
沈昭愕然,尚未回神,后颈已被他掌心抵住。接着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带着未消的闷气,不甘,和藏得极深的醋意。她呼吸渐乱,指尖无意识攥紧他衣襟,理智溃散前,只听见更漏声声,混着彼此交错的心跳。
“郎君莫不是在吃醋?” 恍然间,沈昭压抑着喘息,轻声问道。
颜怀卿不答,只将人打横抱起。
帐幔垂落的刹那,窗外惊起一对栖雀,月光流淌过交叠的身影,连晚风都染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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