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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樱法庭
三月的一个周日,裴亦初搬来一盆枯枝状植物。
“是山樱桃”,他挖土时手套沾满泥点。
“等四月开花,花瓣落进你的药碗,苦味就会变成甜的”。
白暮雪蜷在沙发里看《刑法通则》,纸张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
阳光透过新换的纱窗,在他白发上晕出光圈。
茶几上的抹茶蛋糕缺了个角,奶油抹痕延伸向一本《校园暴力证据固定指南》。
“又不好好吃饭”,裴亦初摘下手套,自然地拿起蛋糕勺,将剩下的部分切成规整的方块,“昨天称重是不是胖了三斤?”
电子秤的数字还在白暮雪眼前晃:49.3kg。
比三个月前天台那个雪夜重了1.4kg,相当于一本民法典的重量。
他盯着裴亦初腕表上的反光,忽然说:“你表带扣错了一格”。
裴亦初怔了怔。
这是白暮雪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细节,像冻土裂开的第一道细缝。
他笑着解下表带重新调整,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流浪猫。
黄昏降临时,他们正在做糖醋排骨。
裴亦初握着白暮雪的手腕教他调酱汁。
“火候到了”,他说着关火,蒸汽扑上白暮雪的脸,让他苍白的皮肤终于有了些血色。
就在这个瞬间,白暮雪突然开口:“裴亦初,你会不会不相信我?”。
锅里的油还在滋滋作响。
裴亦初关掉油烟机,世界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樱花枝抽芽的微响。
“怎么可能呢?”,他用围裙擦手,面粉在深蓝色布料上印出两朵云,“我相信你”。
“我被霸凌了”,五个字像淬毒的钉子,扎进弥漫着糖醋香气的空气里。
裴亦初的睫毛颤了颤。他想起病例里那些模糊的记录:“校园适应障碍”“创伤后应激反应”。
但此刻白暮雪的眼神比任何文字都具象——那是被踩碎的樱花,混着泥水的颜色。
“……和我说清楚”,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
但白暮雪退缩了。
他缩回沙发角落,把《刑法通则》抱在胸前当盾牌:“不想再找他们了……都过去了”。
裴亦初跪在地板上与他平视。
这个姿势让他需要仰头才能看清白暮雪的眼睛,如同信徒仰望破碎的神像。
“你无法逆着时间的河流走回过去,轻轻抱住那个年少的自己,替他原谅当时的所有人。那些锋利的话语、刻意的孤立、冰冷的眼神,早已像细小的琉璃碎片,嵌进了记忆的脉络里,随着每一次心跳,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刺痛。它们或许不再流血,但早已成为身体里一尊沉默的、无法拆除的纪念碑,所以,白暮雪,你无法替过去的自己原谅当时的他们”
“你今年多大了?”白暮雪突然问。
“24啊怎么了?”
“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你不是比我小2岁吗?22啊”,裴亦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木地板上划着数字。
“已经过去4年了”,他扯开高领毛衣的扣子,露出锁骨下方褐色的烫伤疤痕,是个模糊的“C”字形。
“他们用化学实验室的烙铁……”
裴亦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那是铬酸洗液的灼痕,浓度至少30%。
法医鉴定学教材第217页记载着,这种伤口会随着年岁增长变成锈铁色。
“4年怎么了?”,他猛地站起身,打翻了茶几上的药盒。
五颜六色的药丸滚落一地。
“就算是4000年……”,他的声音在发抖,“掘地三尺我也会把他们找出来!”
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
雨滴敲打着山樱桃的枯枝,发出类似骨节摩擦的脆响。
白暮雪慢慢蹲下身,一粒粒捡起滚到沙发底下的药丸。帕罗西汀、舍曲林、奥氮平……他把它们按颜色排列成彩虹,最后空出的位置摆着那颗糖醋排骨里的八角。
“从13岁到18岁”,他轻声说,雨声把他的语句切割成碎片。
“许逸钦往我试剂瓶里倒浓硫酸那天……是我爸火化后的第七天”。
裴亦初的拳头砸在墙上。
闷响过后,墙粉簌簌落下,他颤抖着摸出烟盒,又狠狠摔在地上。
“对不起”白暮雪突然说,他正用棉签蘸碘伏擦拭裴亦初破皮的指节,动作熟练得像处理过无数次类似伤口。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裂缝中泼洒下来。
裴亦初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将创可贴按在那道烫伤疤上。
“看”,他指着窗外。
山樱桃的枯枝上,不知何时停满了麻雀。
它们啄食着裴亦初早上撒的谷粒,啾鸣声与远处小学的下课铃混成一片。
“它们每年冬天都来”,裴亦初的声音平静下来,“有只跛脚的已经连续来了四年……就像你受的苦,总有见证者”
白暮雪把额头抵在玻璃上。
雾气从他呼吸处蔓延开,模糊了窗外的鸟群。
他感到裴亦初的手掌覆在他后颈,温度透过白发渗进皮肤,像融化的雪水汇入冻土。
当晚的梦境不再是化学实验室。他梦见裴亦初在樱花树下掘土,铁锹撞出清脆的响声。
挖到三米深时,底下露出半本烧焦的日记,纸页间夹着朵干枯的山樱,那是他十八岁生日当天消失的日记本。
晨光初现时,白暮雪发现床头柜上放着枚金属探针。底下压着裴亦初的字条:“证物提取工具,等你准备好”。
厨房飘来烤樱桃的甜香。白暮雪蜷缩在余温尚存的被窝里,数着窗外麻雀的鸣叫。第十一声鸟啼响起时,他终于伸手握住了那枚冷硬的金属。
它重得像是整个青春的重量。
宁夏的四月比广东残忍。
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宁城实验中学的玻璃窗上,发出类似指甲刮擦黑板的声响。
白暮雪盯着会议室墙上的校训。
“明德至善”,金漆剥落处露出灰褐色的底漆,像结痂的伤口。
裴亦初替他拢了拢围巾。
羊绒织物上还带着广州的暖湿气息,与西北干燥的冷空气形成奇异的对流。
“呼吸”,他往白暮雪手心塞了颗水果糖,琉璃纸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斑,“我在,放心,我为你撑腰”
门开了。
许逸钦走进来时带着雪松香水的味道,剪裁合体的西装勾勒出优等生的挺拔身形。
他身后跟着教务主任,那男人肚腩将皮带扣压得变形,正是当年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王主任。
“裴医生是吧?”
许父的鳄鱼皮公文包放在桌上,盖住了校徽的半个橄榄枝。
“我们家逸钦现在读政法大学,时间很宝贵的”。
白暮雪的指甲陷进掌心。
他看见许逸钦无名指上的铂金戒,和当年用来烙他的试管夹是同款金属。
江稚鱼律师默默按下录音笔,钛金属外壳映出窗外枯死的樱花树。
“今天请各位来”,裴亦初站在台上,“是想说明白暮雪同学在校期间遭受的长期霸凌,以及校方系统性不作为的问题”。
窃笑声从角落传来。
几个穿校服的男生正在看手机,屏幕上是白暮雪天台照片的恶搞P图。
他们的父母穿着貂绒大衣,金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
“模范生怎么可能霸凌人?”
王主任的保温杯重重磕在桌上,枸杞像血点溅在会议记录上,“许同学保送时全市表彰,倒是白暮雪……”他瞥了眼白发少年,“经常逃课吧?”
许母的珍珠项链缠在手指上:“都四年前的事了,现在翻旧账?我们逸钦要是受影响保研……”她的香水是紫丁香调,和白暮雪被泼的洗发水一个味道。
“同学矛盾而已”
“开玩笑没轻重嘛”
“现在孩子就是脆弱……”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白暮雪开始数糖纸的褶皱,第十七折时他听见玻璃碎裂声……是裴亦初把药瓶砸在了投影仪上。
“闹着玩?!”,裴亦初调出照片。荧光屏上出现课桌刻的“克星”,被抽掉椅子的少年跌坐在地,颜料泼在白发上像凝固的血,“这也是闹着玩?!!”
许逸钦突然笑了:“裴医生,这些图片能证明什么?说不定是他自己——”
“铬酸洗液烫伤疤,浓度30%,形成时间2030年4月13日”
裴亦初放大锁骨特写,“需要比对实验室领取记录吗?还是说……”他转向校医,“您销毁的病历备份还能恢复?”
江稚鱼展开《未成年人保护法》复印件。
“第三十九条,学校应立即制止欺凌行为”,她念到“父母或其他监护人”时,看向缩在角落的白暮雪姑姑,那女人正偷偷删除许家转账记录。
“都是孩子间的小打闹……”许父的金表带卡在肥硕的手腕上,“逸钦以后要进司法系统的……”
裴亦初的拳头砸在《刑法》扉页上,法典弹起时带翻墨水瓶,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罪”被染成蓝黑色。
“小打闹?!”他轻轻扯开白暮雪的高领毛衣,疤痕在冷光灯下显得格外明显。
“需要法医鉴定伤残等级吗?”
白暮雪开始干呕。
他嗅到虚拟的漂白剂气味,喉管灼痛如吞针。
林若曦递来纸袋,牛皮纸内侧印着“银川市检察院”的钢印。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威胁他人人身安全,满十四周岁即可拘留”她展示出警记录——2021年3次,2026年5次。
家长们突然骚动起来。
“拘留?那我们孩子政审……”
“参军怎么办!”
“保送资格会取消吗?”,貂绒大衣们围住许逸钦。
投影屏切换至病历特写:重度抑郁、PTSD、双向情感障碍。
药费清单像雪片铺满桌面,劳拉西泮的单价刺痛了校长的眼睛——足够买他桌上那盆名贵兰花。
“校方的不作为”,江稚鱼展开教育局红头文件,“将面临行政处分与民事赔偿”。
白暮雪把抑制呕吐的药片压在手心,糖衣融化后露出苦涩的粉末。
裴亦初甩出两张方案书。
纸张飘落到许逸钦面前时,钢笔从他指间滑落,在“公开道歉”四个字上划出墨痕。
“48小时给你们两条方案”。
第一,学校在公开大会,以及许逸钦公开道歉,录音存档,并为其行为负相应的责任”
“第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九条规定,侵害他人造成人身损害的,应当赔偿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营养费、住院伙食补助费等为治疗和康复支出的合理费用,以及因误工减少的收入。学校需要全部赔偿,许逸钦同学及家长也需要赔偿心理损失费及心理健康所有的损失”
“选项二”,裴亦初指向赔偿金额数字,“相当于政法大学四年学费的二十七倍”。
死寂中只有空调送风声。
白暮雪看见窗外的枯樱枝桠上,不知何时落了三只乌鸦。
许逸钦突然站起来。
他走向白暮雪的动作像提线木偶,雪松香水混着冷汗的气味。
“对不起”,这三个字从齿缝挤出来,带着金属刮擦的嘶哑,“当时……没想过会这样”。
白暮雪盯着他西装第三颗纽扣。
2030年4月13日,就是这颗纽扣刮破了他额角,血滴进化学试剂柜的锁孔里。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最终签字笔划破纸面,许家父母的手印叠在校章旁边,像两片枯萎的枫叶。
王主任擦汗时,枸杞黏在他秃顶的反光处。
散会后人群像退潮般散去。
裴亦初蹲下来收拾碎药瓶,玻璃碴刺进掌心时,白暮雪突然伸手握住他流血的手指。
“疼吗?”他问得认真,白发扫过裴亦初颤抖的手背。
夕阳从百叶窗缝隙刺入,把满桌法律文书染成橙红色。
远处操场传来放学铃声,有女生在唱毕业骊歌,歌词被风撕成碎片:
「樱花何时绽放/又何时飘零/我们的青春/沉没在透明试剂瓶……」
裴亦初把染血的玻璃碎片放进证物袋。封口时他看见白暮雪正对着窗户哈气,在凝雾上画了朵五瓣樱花,和锁在教务处档案里那本烧焦日记的封底图案,一模一样。
夜幕降临时,他们站在枯樱树下。
裴亦初突然从公文包掏出个小喷壶,对着枝桠喷洒。
“是生长激素”,他对着白暮雪惊讶的眼睛解释,“就算只剩枯枝……也要挣扎着开花”。
第一颗星亮起在银川澄澈的夜空。
白暮雪仰头时,白发如月光泻落肩头。他听见极细微的声音——是樱花苞挣脱枷锁的初音。
——
【注:本章涉及的法律条款均出自真实法规】
其中:
- 伤残赔偿金计算参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
- 政审影响依据《征兵政治考核工作规定》第三章第十六条
- 学校赔偿责任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二百条
此外,本故事中涉及的校园霸凌情节改编自真实事件,但并非发生于宁夏回族自治区或宁城实验中学(学校名称为虚构)。故事背景与人物均为虚构,恳请大家理性辨别,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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