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枫逅

作者:嘉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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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声的共振


      陈赫言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熠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止息的涟漪。那涟漪扩散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发麻,耳根嗡鸣,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那句魔咒般的“段叔的”,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午休时分,教室里空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埋头做题或趴在桌上小憩的学生。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被雨水洗涤得晶莹剔透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像金色的精灵在无声起舞,窗外被打湿的梧桐树叶,在光照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每一片都像是被精心擦拭过的翡翠。
      然而,这满室的暖意与明亮,却丝毫无法驱散江熠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他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书本,那些平日里能让他心无旁骛的复杂公式和定理,此刻却如同天书,扭曲的符号无法在脑海中构成任何有意义的逻辑。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残留着刚才骤然而起的冰凉,仿佛刚才触碰的不是空气,而是十年冰封的过往。
      他怎么会知道?
      这绝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寒暄或巧合。这背后牵扯的,是十年之前,是那段被熊熊烈火焚毁、被他用层层冰冷外壳紧紧包裹、连自己都不愿在寂静深夜轻易触碰的童年时光。段叔,是连接那段残破时光与冰冷现实的重要纽带,是只属于他江熠私人领域的、极少被外人知晓和提及的隐秘存在。陈赫言的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得可怕,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从未有过三千多个日夜的分离,仿佛昨天他们还坐在江家老宅那爬满蔷薇的廊下,分享着段叔刚刚烤制出来的、带着诱人焦糖香气和童年甜腻的松饼。
      一种被窥探、被闯入绝对私密领地的愠怒,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因过往被骤然蛮横唤醒而产生的酸涩与慌乱,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是他此刻维持清醒与克制的唯一锚点。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这个空间,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和那句话,变得逼仄而令人窒息。
      江熠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突兀而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教室午后慵懒的宁静,引得前排仅剩的几位同学讶异地回头。他没有理会任何探寻的目光,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胡乱塞进那个价值不菲却样式低调的书包里,动作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条理,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需要空间,需要绝对安静、无人打扰的环境,来重新筑起被打乱的防线,整理这瞬间失控的心绪。
      他目的地明确——图书馆,那个他最后的避难所。
      附中的图书馆历史悠久,是一座拥有巨大落地窗和挑高穹顶的仿欧式建筑。午后的阳光经过彩色玻璃的过滤,变得柔和而富有层次,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将瑰丽的光影静静洒在深褐色的原木书桌上。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页特有的、干燥而安宁的香气,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蝉鸣。
      这里是江熠除了教室座位和家里空荡卧室之外,最常驻足的“安全区”。他熟门熟路地穿过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散发着木质与油墨混合气息的书架,像一尾沉默的鱼,游弋在知识的深海。他走向那个位于图书馆最深处、靠窗的、被两排厚重哲学与艺术类书架半包围着的角落。这里光线充足,视野开阔,能望见窗外那片精心打理的中式庭院,却又因为位置的偏僻和书架的阻隔,足够隐蔽,是他偶然发现并默认占有的私人领域,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短暂卸下心防喘息的孤岛。
      然而,今天,当他绕过最后一个散发着冷峻哲学气息的书架,看到那个临窗位置对面坐着的身影时,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陈赫言。
      他正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本厚厚的外文原著,封面上是晦涩的拉丁文书名。阳光恰好落在他低垂的、密长的眼睫上,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几乎透明的光晕。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而优雅,轻轻搭在泛黄的书页边缘,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窗外的梧桐树影婆娑,偶尔有清风吹过,叶片上残留的雨珠便簌簌滴落,在阳光下闪烁如转瞬即逝的碎钻。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一片光晕与树影的交错里,侧脸线条流畅而温和,像一幅被时光精心打磨、定格了所有美好的古典油画,与周围宁静的书香氛围融为一体。
      江熠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离开,显得刻意,仿佛他怕了他,承认了自己被那句轻飘飘的话搅乱了心神。留下……对面坐着的,是刚刚一句话就几乎撬动他坚固外壳的“罪魁祸首”,是过去与现在交织的、最不确定的变数。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仿佛心有所感,陈赫言从书页中抬起了头。看到站在书架旁的江熠,他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显突兀的微讶,随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便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同春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他没有出声,没有寒暄,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表达了“你来了”的平和意味,然后便极其自然地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书本,仿佛江熠的出现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巧合,如同窗外飞过的一只鸟,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种过分坦然、毫无侵略性的态度,反而让江熠失去了转身就走的最佳时机和理由。仿佛他如果此刻离开,倒成了那个心思古怪、难以相处的人。
      他抿了抿线条优美的唇,最终还是迈开步子,走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在陈赫言的对面坐下。他将书包放在旁边的空椅上,动作刻意放得轻缓,试图掩饰内心那点不为人知的兵荒马乱。皮革与木质椅面接触,发出轻微的闷响。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纹理古朴的原木书桌,如同隔着一道无形却厚重的楚河汉界。
      江熠拿出自己的书和那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复杂的公式与定理上。然而,他的感官却背叛了他的意志,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对面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那声音轻柔得像春蚕食叶;能感觉到阳光落在自己微凉手背上带来的、逐渐累积的微暖触感;能闻到空气中除了旧书香气外,那极淡的、随着空气缓缓流动的、来自陈赫言身上清爽的、像是雨后初晴的青草地混合着干净阳光与皂角的洁净气息。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落的声音,以及自己那有些过分明晰的心跳。
      时间在书本悄然增加的页码间和笔尖与纸面细微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江熠起初还有些心神不属,目光停留在同一行公式上许久都未能解读其意。但渐渐地,周围极度静谧的氛围和他自身强大的、近乎苛刻的专注力开始发挥作用,他强行将自己剥离出那纷乱的情绪,沉浸到了知识的纯粹逻辑世界里,暂时屏蔽了外界的干扰,也屏蔽了对面那个人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有些酸涩,便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想让视线得到片刻休息,也让紧绷的神经稍作松弛。
      窗外正对着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中式庭院。假山嶙峋,姿态奇崛,翠竹掩映,疏密有致。一场酣畅的雨过后,草木绿得饱满而欲滴,仿佛能拧出汁液来。几株晚开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羞怯地藏在宽大的、油亮的绿叶间,湿漉漉的、甜丝丝的香气被午后微醺的风裹挟着,若有若无地渗进窗缝,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温柔的侵略性。一只羽毛斑斓、不知名的鸟儿,灵巧地停在微微弯曲的竹枝上,歪着头,用嫩黄的喙仔细梳理着翅下的绒毛,姿态闲适。片刻后,它似乎梳理满意了,振翅飞走,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条和一圈圈荡开的、无形的空气涟漪。
      这是一幅充满生机、宁和与禅意的画面,足以抚平任何焦躁的灵魂。
      江熠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只飞鸟划过的轨迹,直到它消失在黛瓦白墙之外。当他有些怅然地收回视线时,不经意地,落到了对面。
      陈赫言似乎也看得有些累了,他正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一手随意地搭在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灵魂,另一只手修长的指尖轻撑着线条优美的下颌,目光同样投向窗外的庭院,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欣赏,看着那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竹影和点缀其间的、星星点点的洁白花朵。阳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在他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神情是那样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浸于美好事物中的愉悦。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江熠的注视,完全将自己融入了这片宁静的风景之中。
      这一刻,没有试探,没有言语,没有过往沉重的阴影,也没有现实尴尬的隔阂。他们只是恰好在同一片澄澈的阳光下,同一扇明亮的窗前,看着同一片被雨水洗净的风景,共享着同一段被无限拉长、仿佛凝固了的静谧时光。甚至连空气中浮动的栀子花香,似乎也成了连接彼此的、无形的丝线。
      有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如同深山古井中温润沁凉的泉水,悄然漫过江熠干涸而警惕的心田。那一直紧绷的、几乎成为本能的神经,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这阳光、花香和宁静的氛围浸泡得松弛了一点点。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紧绷的肩颈开始,慢慢向四肢蔓延。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重新将目光落回书本上,却意外地发现,之前困扰他许久、一直卡住的某个关键思路,忽然如同被这清风吹散了迷雾的山径,变得清晰可见起来。灵感如同涓涓细流,重新开始流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开始流畅地书写,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奏出愉悦的乐章。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步骤,满意地、轻轻放下笔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赫言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正静静地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他刚刚写完的那页笔记,眼神里带着一丝专注的审阅。
      江熠条件反射地想要合上本子,那是一种对私人思维领域被侵入的本能防御,如同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
      但陈赫言先一步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带着气音,生怕打破了这片空间来之不易的宁静:“拉格朗日乘数法的应用,在这个约束条件下,处理得很巧妙。”他指的是江熠刚刚解决的那个条件极值的优化问题,精准地指出了核心所在。
      他的点评专业、客观,停留在纯粹的学术层面,不带任何私人情感色彩,仿佛只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学者在交流心得,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江熠合拢笔记本的动作顿住了,抬起眼。陈赫言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纯粹的、对智慧的赞赏,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打探或讨好意味。这种纯粹,有效地消弭了江熠刚刚升起的戒备。
      “……嗯。”江熠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而简短的单音,算是回应。他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思路,但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反感或拒绝交流的情绪。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破例。
      陈赫言似乎并不期待他更多的回应,对于这声近乎敷衍的“嗯”已然满足。他只是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清浅得如同水面涟漪的笑容,随即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完全放回自己的书本上,仿佛刚才那一句专业的点评,只是漂浮在安静空气里的一粒微尘,轻轻落下,便了无痕迹,不留下任何负担。
      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了改变。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依旧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但那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僵硬而警惕的、仿佛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似乎被这窗外的阳光、庭院的花香、宁静的时光和一句恰到好处的、不越雷池半步的专业点评,悄然融化了一层薄冰。空气不再凝滞,而是开始缓慢地、温和地流动。
      江熠甚至发现,当他的钢笔再次不小心从指间滑落,滚向桌子中央时,陈赫言会眼疾手快地、极其自然地伸手,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帮他挡了一下,阻止了它掉落到地上的命运;动作流畅而无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当陈赫言起身,走向远处的书架区寻找参考资料时,江熠的目光会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背影片刻,然后不着痕迹地帮对方留意了一下桌上摊开的、看起来颇为贵重的精装外文书籍,防止被偶然经过的人不小心碰落。
      这些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互动与守护,发生得如此自然,不着痕迹,仿佛他们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一切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本能里。
      当下午课的预备铃声,透过遥远的距离和厚重的墙壁,隐隐约约、如同潮水般漫溢进来时,陈赫言合上了手中那本厚重的原著,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仿佛告别一个短暂而愉快的精神之旅。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面的东西,将钢笔套好,笔记本合拢,动作不疾不徐。
      江熠也停下了笔,将刚刚演算完的草稿纸整理好。
      陈赫言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向江熠,目光掠过江熠面前摊开的书本,最后,落在了江熠随手放在桌角的那支通体黑色、设计极简却质感非凡的钢笔上——那是江熠用了很多年的惯用笔,笔身已经被摩挲得温润而有光泽。
      “这笔,”陈赫言的声音依旧放得很轻,如同梦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怀念,“和以前那支,很像。”他的目光似乎透过这支笔,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画面,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
      江熠的心脏猛地一缩,再次因这猝不及防触及过往最细微处的细节而狠狠收紧。他用的笔,品牌和款式几乎从未变过,这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刻意留意过的习惯。而陈赫言,连这个都记得如此清晰?十年前那个孩童手中的笔,在他记忆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
      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猝然撞进陈赫言的目光里。这一次,他没有看到任何试探与算计,只看到一种深沉的、如同窗外幽静庭院般包容的温和,以及那温和底下,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物是人非”的复杂感慨。
      陈赫言没有等他的回答,也没有再做任何停留,仿佛只是偶然瞥见故物,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他微微颔首,弧度优雅,算是无声的道别,然后便转身,挺拔的身影很快被层层叠叠的深色书架吞噬,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图书馆里又只剩下江熠一个人。
      阳光更加西斜,颜色变得愈发浓郁金黄,将他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细长而孤独。窗外的栀子花香,在暮色将至未至的时分,似乎变得更加沉静而浓郁,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江熠独自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周遭是书籍沉默的海洋,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人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书页与栀子的香。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陈赫言的话,像一阵看似轻柔却后劲十足的风,吹动了覆盖在记忆尘埃上的厚重纱幔,露出底下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轮廓,带着往昔阳光的温度和糖果的甜香,与他此刻冰冷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
      他记得。
      关于段叔,关于那支笔,关于那些被埋葬的日常……他什么都记得。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质问或热情的靠近,都更让江熠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以及一种深埋在心底冰层之下、不敢让其破土而名的、危险的……悸动。那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是未曾熄灭的星火。
      结界依旧在,他仍需这层保护。但阳光和花香,还有那名为“记忆”的暖流,已经开始顺着缝隙,固执地、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试图温暖这片冻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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