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

　　十一月的戈壁滩，风裹着沙砾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俞瑾萱把棉袄领子竖得老高，军胶鞋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周三的信件收发窗口前总排着长队，今天她特意提前半小时来，手指在口袋里攥着母亲上次寄来的蓝布帕子，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毛。
　　"俞同志，你的信。" 小战士从铁皮柜里抽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面盖着上海邮政的红色邮戳。俞瑾萱刚拆到一半，指尖突然僵住 —— 母亲娟秀的字迹在 "肺炎"" 抗生素紧缺 " 几个字上洇开了墨点，像是被眼泪泡过。
　　"要帮忙吗？" 小战士见她脸色发白，递来个小马扎。俞瑾萱摇摇头，把信纸往棉袄里揣时，纸张边缘割得手心发疼。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时，她正用袖子擦眼睛，粉笔灰混着泪水在脸上画出两道白痕。
　　程志远的军靴在门口顿了顿。他今天带着参谋们刚跑完五公里，军帽上还沾着白霜，目光扫过实验台下压着的信纸角，又落在她通红的眼眶上。"文件签一下。" 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金属夹子撞出轻响，"手在抖。"
　　俞瑾萱抓起钢笔时，墨水在纸上晕开个墨团。程志远突然把椅子往她面前挪了挪，军裤膝盖处的褶皱里还沾着沙粒："家里出事了。" 不是问句，是陈述。
　　父亲连续高烧不退的消息，伴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断断续续从俞瑾萱哽咽的声音里淌出来。她说到哥哥从内蒙寄来的草药不管用时，程志远突然起身，军大衣下摆扫过桌腿："跟我来。"
　　通讯室的火炉烧得正旺，铜壶在上面咕嘟作响。程志远把话筒塞进她手里，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指尖："秦峰主任是我父亲的老部下，现在是上海军区总院内科负责人。" 当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时，他接过话筒，低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向千里之外："秦叔叔，我是志远... 对，一个很重要的同志的父亲..."
　　挂电话时，俞瑾萱才发现自己攥着话筒的指节发白。程志远正弯腰给火炉添煤，火光在他侧脸跳动，把那道旧伤疤映得格外清晰。"秦叔叔说今晚就安排人去家里。" 他用铁钩捅了捅炉膛，火星溅在青砖地上，"药品的事，兰州军区考察团明天到，我托他们带来。"
　　接下来的四天，俞瑾萱总在实验间隙望向门口。程志远每天都会来，有时带份新到的期刊，有时只站着看她记录数据，等她抬头时丢一句 "药已出发"，然后转身就走。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推开实验室门时，军大衣里裹着个牛皮纸包，外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青霉素。" 他把包裹放在桌上，纸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四天的量，后面的走军用专列。" 俞瑾萱刚要说谢谢，突然被一股冲动推着向前一步，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军大衣下的身体瞬间僵硬。俞瑾萱能听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隔着布料感受到他腰间枪套的轮廓。程志远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才轻轻落在她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袄渗进来："会好的。"
　　她猛地松开手时，撞见他泛红的耳根。窗外的风卷着雪沫打在玻璃上，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嗒作响，把空气里的尴尬敲得七零八落。
　　检查团来访那天，俞瑾萱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老将军指着示波器上的波形图问："这个偏转角度，是怎么解决边缘效应的？" 她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程志远在角落里轻轻摇头。
　　"是团队反复演算的结果。" 她话锋一转，调出几组对比数据，"特别是采用分层绕组后，稳定性提高了 40%。" 老将军赞许地拍着她的肩时，她偷偷看了眼程志远，发现他正望着窗外的雪，嘴角抿出个极淡的弧度。
　　庆功宴的香肠是程志远让人从师部食堂特批的。俞瑾萱咬着那片带着烟熏味的肉，突然想起什么："老将军说你爷爷也是军人？" 程志远正往她碗里夹白菜的手顿了顿："嗯，打过抗美援朝。"
　　"他一定很严厉。"
　　"会罚我抄《三大纪律》。" 程志远的筷子在碗沿轻轻敲了敲，"但冬天会把我的棉鞋放在他被窝里焐热。" 他从口袋里掏出封信，信纸边缘卷着毛边，"今天收到的，他问起你。"
　　俞瑾萱的脸腾地红了。原来上次他说的 "年轻科学家" 就是自己。
　　程志远生日那天，戈壁飘起了雪。俞瑾萱抱着礼物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推开门时，程志远正往抽屉里放文件，军绿色毛衣的领口露出半截白衬衫。
　　"生日快乐。" 她把深蓝色围巾递过去时，指尖抖得厉害。那围巾针脚歪歪扭扭，是她每晚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织的，食指被竹签戳出好几个红印。
　　程志远展开围巾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什么珍宝。当看到《量子物理前沿》扉页上的题词时，他突然抬头，目光亮得惊人。窗外的雪落在窗台上，簌簌地化成水，像谁在悄悄落泪
　　"爷爷寄来的茶叶。" 他从铁皮罐里倒出些龙井，热水冲下去时，清香瞬间漫开来。两人坐在火炉边，分享着炊事班特制的椒盐饼干，听他讲父亲用放大镜烧蚂蚁的童年趣事，讲母亲教他背普希金诗歌的夏夜。
　　"这个给你。" 临别时，程志远递来个铜书签，星辰图案被磨得发亮，"看你总用草稿纸当书签。" 俞瑾萱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回宿舍的路上，雪又下大了。她把书签贴在胸口，隔着棉衣都能感受到那点冰凉的金属温度。木箱底层的秘密又多了一样 —— 铜书签躺在军大衣纽扣和节目单旁边，像是颗刚刚落进掌心的星星。
　　办公室里，程志远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深蓝的毛线蹭着下巴，带着淡淡的肥皂香。他翻开《量子物理前沿》，指尖在 "最可爱的军人科学家" 那行字上停留许久，突然想起秦峰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那姑娘眼睛亮，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样。"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信纸上投下片温柔的光晕。程志远拿起笔，在给爷爷的回信里添了一句："她今天送了条围巾，很暖和。"
　　戈壁的寒夜依旧漫长，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彼此心里悄悄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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