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褪尽的底色

　　五年了。整整五年，余漾以为自己已经痊愈，能够坦然面对那段尘封的过往。直到今天在会议室重逢，他才意识到伤口从未结痂，只是被时间草草掩盖，稍一触碰便鲜血淋漓。

　　“师兄，这边。”程景的声音将他从浑噩中拉回现实。

　　一辆黑色轿车已在写字楼前等候，程景熟练地为余漾拉开车门，手掌轻挡门框上方，细致入微的体贴与另一人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余漾钻入车内，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放大了内心的轰鸣。

　　阳光带着一种疏离的暖意，透过车窗，在余漾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飞逝的异国街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物理的痛感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程景关切地问，递来一瓶矿泉水。

　　余漾机械地接过水瓶，指尖冰凉。“没事，只是有点累。”

　　车子汇入Y国首都午后的车流，异国风情的建筑从窗外掠过，却无法吸引余漾的目光。他的思绪飘回五年前，回到那个决定分手的雨夜。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扛不住世俗的眼光和家族的压力。江准琛出身商业世家，注定要继承家业，娶妻生子，走一条被规划好的人生道路。而余漾来自艺术世家，自由随性的灵魂与江家期待的“合格伴侣”相去甚远。

　　“我们到此为止吧。”余漾还记得自己说这话时，雨水混着泪水滑入口中的咸涩。江准琛没有挽留，只是静静站着，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最后轻轻点头。

　　那一刻，余漾多么希望江准琛能反驳，能坚持，能给他一个继续抗争的理由。但什么都没有，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师兄，你看那边！”程景突然指向窗外，“那不是大本钟吗？比明信片上的还要壮观。”

　　余漾勉强抬眼，象征Y国的地标建筑一闪而过，他挤出一丝微笑：“嗯，很壮观。”

　　程景察觉到了余漾的心不在焉，却不点破，转而聊起轻松的话题：“明天我们没有行程安排，要不要去白崖看看？听说那里的风景绝美，很适合写生。”

　　“再说吧。”余漾闭上眼，靠在头枕上。

　　程景不再说话，只是悄悄调高了空调温度，又向司机要了一条毛毯，轻轻盖在余漾身上。这些细微的关怀如同雨滴落入大海，在余漾麻木的内心激不起丝毫涟漪。

　　回到酒店，余漾径直走进浴室，让水流冲刷身体，却洗不去脑海中江准琛冷漠的表情。当他裹着浴袍出来时，发现程景已经点了客房服务，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菜肴。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程景笑着拉开椅子。

　　余漾心头一暖：“谢谢，其实你不用——”

　　“我自愿的。”程景打断他，眼神里有种余漾不敢深读的情感。

　　接下来的三天，程景以“难得来一次Y国”为由，带着余漾游览各大名胜。白崖的壮丽，古堡的恢弘，博物馆的艺术珍品……余漾表面上配合，心却像被掏空一般，对一切美好视而不见。

　　他会在人群中下意识寻找某个身影，会在听到类似的笑声时心头一紧，会在深夜无法入眠，反复问自己：江准琛还爱他吗？

　　第四天，程景提议去游乐场。

　　“我们都多大的人了，去什么游乐场。”余漾试图拒绝。

　　“正因为成年人才更要去。”程景坚持道，“记得你以前说过，最喜欢游乐场的氛围。”

　　余漾怔了怔，他的确说过这话——是对江准琛说的，在很多年前。原来程景一直默默记着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他记着关于江准琛的一切一样。

　　爱情这场戏，总是有人在追逐，有人在逃避，有人在旁观，却永远无法同步。

　　游乐场里人声鼎沸，五彩斑斓的气球，欢快的音乐，孩子们的笑脸，构成一个与余漾内心格格不入的快乐世界。他跟着程景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情侣们手牵手分享冰淇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忽然感到一种刺骨的孤独。

　　“要不要吃棉花糖？”程景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位。

　　粉蓝色的棉花糖如同云朵，勾起了余漾一段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曾经，他和江准琛也曾在一个类似的游乐场，分享一支棉花糖，甜蜜的丝絮粘在嘴角，江准琛笑着为他擦去……

　　“不用了。”余漾迅速别开目光。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他们。

　　不远处的旋转木马前，江准琛和程曼汐站在一起，程曼汐正举着一团粉色的棉花糖，踮起脚尖喂到江准琛嘴边。江准琛微微低头，咬了一小口，程曼汐随即笑得如春花灿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余漾的世界骤然失色，只剩下那幅刺眼的画面。五脏六腑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想移开视线，却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程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顿时变得复杂：“江总也在啊，要不过去打个招呼？”

　　“不！”余漾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想回去了。”

　　“师兄，你还好吗？”程景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

　　余漾摇头，转身快步向出口走去，几乎是在小跑。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每一个笑声都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每一张幸福的面孔都映照出他的不堪。

　　“师兄，等等！”程景追了上来。

　　余漾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穿过人群，越过障碍，直到抵达停车场，钻进程景事先叫好的车里，才允许自己稍微喘息。

　　“回酒店，拜托。”他对司机说，声音颤抖。

　　回程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任凭程景如何试图缓和气氛都无动于衷。车窗外的城市模糊成一片色块，就像他逐渐崩塌的内心世界。

　　回到酒店房间，余漾直接走进卧室，反锁了门。

　　“师兄，至少吃点东西吧？”程景在门外轻声问道。

　　余漾没有回应，他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全世界的伤害。黑暗中，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与江准琛相恋的点点滴滴，分手的痛苦，这些年的孤独，以及刚才看到的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是他生病发作的前兆，他再熟悉不过。五年前分手后，他曾经陷入长达一年的抑郁期，依靠药物和心理治疗才勉强走出阴影。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门外，程景的脚步声徘徊许久，最终无奈地离开。余漾既希望他留下，又庆幸他离开，这种矛盾的心理更加深了他的自我厌恶。

　　不知过了多久，余漾从床上爬起来，从行李箱深处翻出一瓶药。手抖得厉害，他费了好大劲才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药丸，干咽下去。

　　药物的镇定作用让他逐渐平静，却也带来一种抽离感。他拿起手机，机械地订了最早一班回A市的机票。

　　然后他给程景发了条信息：「明天我先回A市，工作收尾交给你了。」

　　程景几乎是立刻打来电话，余漾直接按了静音，看着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终归于沉寂。

　　第二天清晨，余漾悄悄离开酒店，没有告别。飞机起飞时，他俯瞰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心想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十小时的飞行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假寐，避免与任何人交流。当飞机降落在A市国际机场，踏上熟悉的土地，他并没有感到预期的安心。

　　出租车驶向市区，余漾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忽然对司机说：“麻烦改去静心苑。”

　　那是他高中为了画画专门买的房子，闲置多年，却比他现在住的别墅更能给他安全感。他需要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

　　静心苑位于城市的老区，绿树成荫，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余漾打开久未开启的房门，灰尘在阳光中舞蹈，空气中弥漫着时光停滞的气息。

　　他疲惫地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黑暗中，游乐场的画面又一次浮现——江准琛低头咬住程曼汐递来的棉花糖，那个曾经只属于他的亲密举动，如今已属于别人。

　　余漾蜷缩起身子，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沙发套。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江准琛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繁华的都市，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是余漾的航班信息。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程曼汐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又是一个疏离而完美的未婚夫，仿佛游乐场那个短暂的温情瞬间从未存在过。

　　“准琛，爸妈问我们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她笑着说，眼神中带着期待。

　　江准琛转身，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好，你决定就好。”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似乎穿过高楼大厦，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那里，一段未能圆满的爱情正悄然破碎，如同阳光下融化的棉花糖，甜蜜却短暂，最终只剩粘手的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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