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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言
被沈家夺姓除名,姜凌嚣欲带小虎赶紧离开。
但小虎还昏睡在沈老祖母屋里。
因怕小虎醒着捣乱,他骗她吞下了浮梦散。也得亏她睡着了,没看到刚才激烈的反目成仇,否则早就屠府了。
诸多孙子中,老祖母最疼他和沈丘染,老人家听闻今日闹剧,痛骂其他孙子的落井下石。
姜凌嚣不语,罪魁祸首是沈万湖。是他主导,才发生了这一切的变动,目的不过是为了沈家多多在朝中占据要职,巩固家族地位,所以选择牺牲一个。
有时情谊,在精于算计的人眼中,只是个买卖。他的“死亡”,很划算。
祖母日渐衰老,许多家事主持不了了,沈戚风夺了她的权当家,她的分量减弱,虽不至于看人下菜碟,但许多事也不敢明着冒头,姜凌嚣不想她为难,没有点破。
外面天黑透了,又冷,老祖母劝姜凌嚣就待一晚,赶明儿天放亮了再走。
姜凌嚣本性里有种不动声色的固执。
见他不为所动,老祖母指指床上躺着的小虎:“她睡得满头大汗,折腾到冷风里赶路,吹出个好歹来。”
绿缎面被子掖得很紧,小虎熟睡的脸闷红了,像开在荷叶上的一朵睡莲。
他看着她,沉默的,从了。
沈家特别讲究繁文缛节,女眷们要对祖母早晚请安。又快到了请晚安的时刻,姜凌嚣起身避开。
无处可去,来到西北角的三房小院,他儿时的住所。
院内落叶满地,墙角蛛网密布,堆满了各房不要的破烂,蚕食着他在沈家的最后一丝痕迹。
他母亲过世的早,姨娘多,兄弟多,做母亲的都为自己儿子争取,宅院内勾心斗角。
自小就被排挤倾轧,他一直隐忍不发,盼着成人有所建树后,父亲会青眼相加。
不料今日遭遇荒唐,将他一路对小虎大肆宣讲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沦为可耻的笑话。
“吱呀——”,院门大开,酒楼伙计抬着大菜箱进门,沈丘染带领几个丫头前来打扫伺候。
饭菜摆好,收拾干净的屋内散发着菜香酒香,清冷气氛一扫而光。
姜凌嚣亲自为五弟斟一杯酒,感慨:“父子反目,人人避之不及,也只有你肯站在我这边。”
沈丘染放下酒杯,面色凝重:“三哥,打小谁欺负我你就揍谁,跟你反目我还算人?”
“我小时候还打过人?”姜凌嚣全然不记得,颇为惊讶。
沈丘染十分动容:“我六岁那年,你也不过八岁,陈老二抢我压胜钱,你抄刀刺破了他喉咙,要不是我拉住你,你能杀了他。”
回忆自己暴烈的片断,眼前首先闪过救小虎时,他一脚就踢断了败类的小腿。
姜凌嚣惊觉,原来自己有狠戾的一面,只是压抑着。不由低嘲,人虽容易自怜,也不见得很了解自己,切莫早早定义了自己。
沈丘染还在眉飞色舞:“打那以后,我就以你为榜样,追求有朝一日成为保护别人的英雄。”
经历变故,姜凌嚣对出人头地已毫无兴趣,人生只剩一个目的:寻凶,将其绳之以法。
灯快熬干了,沈丘染尽兴而归,只剩姜凌嚣独坐房中,他面壁对着自己孤影,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耳朵动了一下,看向房门:“谁在外面?”
一个丫头端盆进门,来给姜凌嚣洗脚,自称是涂管家的外甥女,叫紫玉,感念当年她刚来府上被欺生,是三爷替她出的头。
府内正是剑拔弩张之际,上赶着报答八百年前的小恩小惠。姜凌嚣无情拆穿:“在失势的人面前机灵,你还是省省。”
“今日闹剧,让奴婢心中看清府中善恶,欺人太甚终究走不长远。不瞒您,奴婢想要出头。”
姜凌嚣无心再做侠义不平人:“我自身难保,无法帮你。”
紫玉自告奋勇:“我认识几个字,养一手好信鸽。府上若有何动向,我会及时禀告与您!”
片刻沉寂后,姜凌嚣松口:“你现在在府上伺候谁?”
紫玉苦笑:“伺候的不是人,养马。”
一个丫鬟,不过是图换个轻省点的活,每月多点散碎银子。而他,复仇路上需要招揽各路人马,姜凌嚣决定将紫玉招致麾下,但要考验她是否机敏可靠。
估摸了下时辰,小虎该醒了,万一她听闻他傍晚遭受的那些委屈,指定连祖母也灭了口。
姜凌嚣从衣襟里掏出个红色小瓷瓶:“带小虎姑娘到隔壁卧房,让她服下去。”
紫玉接过去,并不问是什么药,也不讲如何带回小虎,给姜凌嚣擦了脚,端盆出门。
她匆匆走到假山下泼了洗脚水,赶紧捏遍小药瓶,感受着正在流失的姜凌嚣的体温。
十多年前,她刚到府上,小厮欺负她,姜凌嚣解救她时,无意间拉了下她的手,就是这个温度,她日夜回味,记到现在。
梨花木大床上,小虎终于醒来,骂骂咧咧发誓:“狗凌嚣,说给我吃糖,居然是药,今后我再也不会上他的狗当!”
紫玉进门,先给老太太请安,又诓小虎给她买了蝈蝈。
小虎一听,忙不迭跟紫玉回房。
没有蝈蝈,只有个空笼子。
紫玉谎称蝈蝈跑了,明儿再买,“都是玩,我教你捡石子一样有趣。”
输家要给赢家上贡,两人平分桌上水果作赌资。
几个回合,小虎面前堆起高高的水果,紫玉输得一败涂地。
小虎把赢来的每个水果都啃个豁子,洋洋得意:“再输你就脱衣服,我非叫你光屁股!”
紫玉又输,但不肯脱衣服,两人撕扯间,从紫玉衣襟里掉出个小红瓶,紫玉跟宝贝似的护着:“这可是滋补的传家宝,金贵着呢。”
“拿来吧你!”小虎夺过小红瓶,一口吞了传家宝,不消片刻,翻个白眼,栽在枕头,呼呼大睡。
紫玉给小虎裹好被子,来到隔壁,递上空瓶交差。
书桌前,姜凌嚣持毛笔勾完最后一笔,将举荐信递给紫玉。
紫玉揣好,磕头谢过离开。
沈府上下熄了灯,姜凌嚣悄声来到隔壁,将小虎门上上了锁,他拽了拽,确认不会被人拉开,这才来到院墙竹影中,纵身一跃,投进无尽黑幕。
京郊荒野,乱石丛林尽头,几条白幡在夜风中萧萧飘摇,像瘦骨嶙峋的孤魂野鬼。
方圆几里,就这么一个墓,墓碑上刻着【爱子沈凌嚣享年二十二岁……】
爱子,讽刺,姜凌嚣冷哼。
墓前搭着个棚子,棚中鼾声如雷,守墓人已被迷魂香迷了个横七竖八。
姜凌嚣进入黑咕隆咚的墓穴,绕到深处,豁然一亮。
耿正打着火把,已守候在此,终于与姜凌嚣续上主仆之缘。
外公的马帮,常收留走投无路的江湖人,耿正便是其中之一。
他为过上隐姓埋名的安静日子,一直做着毫不起眼的活,哪怕姜凌嚣在姜家待过五年,都没发现有这么个高手。
外祖二老遇害后,耿正为报恩,追凶到京,却发现姜家药房被侵占,当机立断抢回印章和钥匙,杀到沈府,正撞见少爷作困兽斗。
姜凌嚣背对火把,黑影静静,“外婆外公怎么没的?”
“毒杀。”
明明知道人没了,从别人口中再确定一遍,疼痛又冷冽了几分,连五脏六腑都冻出了裂痕,在体内破碎着。
姜凌嚣喑哑:“走的痛苦吗?”
耿正句句作答都极沉静,有情绪也丝毫看不出:“挫魂散,内服即亡,来不及痛苦。”
还好。
因为知道无力回天了,最在意的人死亡前没有遭受折磨,竟成了对活人的安慰。
但也无法阻止姜凌嚣的声音凝成一条刺杀的剑:“下毒的人在哪?”
杀手被当场捉拿,但已服下挫魂散,死在耿正脚下。
姜凌嚣怒火上头,咬牙切齿:“他们死后,沈家获利最多,沈家就是凶手。”
“你对沈家有恨是应当的,但要依靠证据,否则得逞的是真凶。冒充你的死者身上,一定有线索。”
耿正冷静分析,开棺验尸。
尸体高度腐烂,臭气熏天,姜凌嚣极力克制也无法忍受死尸,走到一边抑制恶心。
他断定就算今后找到灭门凶手,自己也下不了手,只能靠正义的审判。
尸体掌骨有根断针,是姜家才有的蛇信针。
棺内有块皇家玉佩,是“沈凌嚣”西北行前,皇上赏的。
种种铁证表明,死者是坠龙崖上的黑衣人。
自己没死,暗杀自己的凶手倒成了死尸,不仅又见了面,还成了自己的替身,真是说不出的幽默。
姜凌嚣嘲讽:“还以为他功成领赏了呢。”
“看情况是没有。倒也算得了个好‘归宿’。”耿正敲敲金丝楠木大棺材,冷冷开了个玩笑。
而后,他将钳子伸入死者嘴里一拧,拔下后槽金牙,又从自己衣襟里掏出颗雷同金牙,“这颗是害你外祖杀手的。”
姜凌嚣掏出帕子,捻开两颗金牙,都藏有一个精细的小开关,里面是空的,可以藏很小的东西,比如毒药。
也就是,这是个杀手组织,必有幕后主使。这体量,沈家做不到,否则全府也不会让耿正一人就打个落花流水。
所以,真凶势力大过沈家。
而朝中,起码有四五家比沈家有势力的官员,利益盘根错节,怎么锁定凶手?
况且,姜家是生意人家,最讲究以和为贵,又遥踞西南,离京甚远,不曾与官宦结怨。自己更是好人做尽,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何至于招致灭门之祸?
一时间也没个头绪,只能寄于来日方长。
姜凌嚣收好证据,离开墓地。
耿正善后,钉紧棺材,重新封墓。他手脚严谨干净,等那些守墓的醒来,完全不会知道有人曾经来过。
回到沈府,姜凌嚣盘算,必须得留在京城,等待时机,查明真凶,将其一网打尽。
正筹谋着追凶计划,院门口传来一阵骚乱。
家兵不中用,沈戚风找来若干地痞流氓,轰姜凌嚣连夜滚蛋。
沈府正门前,姜凌嚣勒住马头。
朱红门夜晚发黑,挂着两只白灯笼,幽光惨淡,像座坟茔,休憩着吃人的鬼魂。
两人来京路上,小虎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历尽人间繁华,好好过把做人的瘾;
沈凌嚣说恪守纲常、行侠仗义便是毕生所求。
如今,他的追求被侮辱,帮不了她圆梦,最好分道扬镳。
他心灰意冷,晃晃小虎:“天亮后,我给你些盘缠,今后你自己珍重。”
“你是我的母株,我不会离开你。”她迷迷糊糊坐不直,直往他怀里瘫,冷风吹起的发丝轻柔地扫着他的脸,像温柔的抚摸。那些朝夕相处的温馨,涌上了他心头。
所有人都与他反目,还剩一个人始终站在他这边,还是共生死过的,她是上天的恩赐,应是他献忠一生的伴侣。
他心中渐渐死灰复燃,在她耳边发下誓言:“我会带你回来,还要人人跪拜。”
姜凌嚣怀紧小虎,调转马头,扬手向后一抛。
曾经沈万湖亲笔写的“沈”拓下来绣的,珍重了十几年的荷包,落进白灯笼。
荷包扑在火苗上,灯笼里的烛火几近熄灭,但最终,“轰”,灯笼掀起烈火。
像他对沈家反目的愤怒,经过赶尽杀绝镇压后,终将化为了熊熊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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