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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白兔
茫茫混沌海,十万雾流云。
我回到了无极海。
与太一的争斗不会有结果,我很清楚这一点,他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放任,但怎么可能任由我杀他呢?
可我真的想杀了他吗?似乎也没有。
我只是愤怒,更重要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愤怒。
我不知道太多事情了。
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道云眠和云舒是谁。
不知道我为何沉睡。
不知道无极海和极乐天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天道有何意义。
不知道我和众人的往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灰茫雾气滔滔翻滚,原本平静的地域掀起阵阵波涛,这个世界在回应我的愤怒,等待我的命令。
可我没有答案,我是一个被遗忘的影子,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木然端坐。
我放任自己躺倒,悬浮在一片混沌之中。
云眠已死,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似乎也不见了,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云眠幻化出来聊慰寂寞的。我看着头顶一片朦胧空寂的灰雾,脑子里想的却是极乐天和忘乡的生动鲜亮。过去的几日居然真正像一场美梦,梦醒了,我还是孤身一人。
也许我还在梦里?
我伸手碰了碰胳膊上的臂钏,韶光还在,他的灵在我指间如鱼得水地游,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扰他玩乐。我问他:“韶光,你出来好不好?”
那道灵体停顿了一下,身形缓慢地拉长,如同破茧一般从一团灰雾里挣扎出一个人形,还是可爱童子模样:“姐姐!”
我摸摸他的头,刚化形的器灵,身躯没有什么实感。
“韶光,”我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我旁边,“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了一下:“是主人啊!是姐姐!”
“我是说,”我叹了口气,“我现在是无极海主人,在我沉睡之前呢?”
烛龙不能化形,我只能问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伸手抓住我的衣角,像是对我有十足依赖,“姐姐沉睡之前我还没有化形,那会儿好像就只是个法器......”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几乎听不清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早有准备,因此没有太多失望情绪。
终究是要靠自己去解开谜题的。
我抱了抱韶光,他的身体虚浮得像一道烟:“我要去秘境遗迹,你要跟着我吗?”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姐姐去哪我都会跟着!”
我站起身,在进入遗迹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冥河。
宁苦甜的轻笑就在这个时候在我耳边响起,几乎惊吓到韶光,我一把抓住他,安抚地摸摸他的脸,他撇了撇嘴,默不作声地化为原形扒在了我胳膊上。
“韶光居然化形了,”宁苦甜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臂钏,语气赞叹,“看来殿下沉睡的这些年他也没有荒废修炼。”
他认识韶光——也是正常,兴许也认识烛龙呢。
“殿下不妨来一趟冥河,”宁苦甜笑着看我,他长身玉立,在寂寞的无极海里愈发显得温润妥帖,“器灵化形不够稳定,我可以帮他稳固修为。”
我点点头:“我正打算去找你。”
他似乎心情很好,略微凑近我,那张秀丽面容在我眼前放大,语调轻柔又无辜:“盼了许久,总算能再见到殿下,真是让我止不住开心。”
我伸手勾着他的头发绕了几圈,记忆如同流星一闪而过,忍不住皱眉。
我没能分辨出是哪些记忆。
“我这就去煮一壶新茶,”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他的影子消散后,韶光又偷偷溜出来,腻在我身边黏黏糊糊地说:“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好不舒服,很想离他远些......但是又好熟悉,很想接近他。”
“你以前应该也认识他的,只是我们都不记得了,”我捏了捏他肉圆的脸,他眼睛里重叠着迟疑迷茫,“之前打了好几场架的那个人,你是不是也熟悉他?”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声音软软的:“嗯......其实总感觉不应该和他打架的......姐姐。”
好像某种原本已经淡去的东西被韶光的声音从浓雾里拽了出来,让我有一瞬怔忪。
我轻叹一声,看来太一、宁苦甜,他们和我的关系真的很复杂,只是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深究,冥河主人留下的气息飘忽不定,我必须循着这缕气息一路追去冥河。
进入冥河时我的魂魄仍然稳定,这意味着我只有在离开无极海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疼痛,云眠和太一说的都是真的,无极海与其他神界不同。
宁苦甜的声音似乎从遥远天际传来,又像响在耳边:“请殿下沿着眼前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吧,我就在尽头等候。”
我皱了皱眉,从一片昏暗的河岸飞速掠过,远远看到宁苦甜坐在一株繁茂大树下,身前摆着茶案,茶壶中正冒出些飘摇热气,游刃有余,又闲适雅致。他抬头看我,终于不是通过法术幻形,我真正看清了他的脸——温雅秀美,如玉如光,眸光冽冽,如珠如雾。
“......殿下怎么看呆了?”他轻笑一声,轻轻抬手引我坐下。
我清了清喉咙,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茶案边,没有出声。
他的手腕柔柔翻转又重置,将一杯清苦气味的茶放在我案前,稍稍往我手边推了推:“终于有机会再让殿下尝尝我煮的茶,我这一万三千年的等待也不枉费。”
我抬眼看他,那个眼神也柔和缱绻,如同凝聚三千重天月色。
果然是苦茶,我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嘴里却尝到了极重的回甘。
“殿下不喜欢苦茶,看来五感已然恢复了,”他温柔地笑着,伸手推来另一个茶杯:“别生气,我也准备了殿下以前最喜欢的甜茶。”
但第二杯茶似乎又过于甜腻,我喝了一口,感觉喉咙都有点粘滞,轻咳一声放下茶杯。
他沉默了一瞬,无奈地笑:“一万三千年过去,殿下的口味变了也是正常。”
“既然如此,”他重新烧水煮茶,一点细碎的茶叶被他从一个很不起眼的罐子里挑出来放进空杯,“殿下就尝尝我惯饮的茶吧。”
第三杯茶味道极淡,我喝了几口,只品出一点草木的清香,再尝不出其他味道,但口感确实比前两杯要好很多。
我放下茶杯:“这杯不错。”
他的神情分辨不出喜怒哀乐,如同一张千百年任人揣摩的壁画:“殿下如今的喜好,居然与我相同,我竟不知该欢喜还是伤心。”
我摇摇头,不打算再和他玩猜口味的游戏:“茶我已经喝了,现在,是不是可以请你出手帮我了?”
他收拾茶杯的手一顿,缓缓看向我:“原来殿下以为,你来找我帮忙,我居然会向殿下讨要好处吗?”
我安静地看着他,身后河流水声潺潺,是这里唯一的动静。
我从踏入冥河的那个瞬间就感觉到了,这里是一片生与死、痛与乐、因果与轮回混杂冲突的地界,只是所有争斗都被一种掌控全局的威压死死压制——冥河主人的神力结界。
“哎......”他轻叹一声,“果然又被殿下一眼看穿......”他突然越过茶案抓住我手腕,来势汹汹,手上力道却轻柔珍重,“我总是不甘心呐......殿下。”
我轻轻转了转手腕,他却不放开,脸庞与我贴得极近,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指尖。
我点了点他的鼻尖:“你知道我的五感有失,还敢来试探,我以前一定对你非常宽容。”
五感有失这件事,我在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也不曾和任何人说起。
但所有的知觉在云舒将力量供奉给我之后逐渐回转,我听到风声回响,闻到雾气潮湿,指尖能触摸到每一丝真实的温度,才意识到之前的状态是诡异的。
原来我觉得我丢掉的重要之物,是感觉,是与世界的联系,它包括记忆,也包括一切能让我感知身周存在的知觉,没有了它,我就像被从当下的世界里生生剥离,如同无极海流亡于极乐天之外。
宁苦甜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松手坐了回去。
“殿下确实宽容,”他迅速恢复了冷静,一边收拾面前的茶案,一边平和地道,“只是我邀请殿下前来,反而是想麻烦殿下帮我一个忙呢。”
我松松地倒在地上,喝完了清茶,精神反而很放松,让我想要闭上眼睛。也许是因为宁苦甜在身边,我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他身边,我确实相对安心些。
衣料窸窣声响起,很快又消弭不闻,我睁眼一看,宁苦甜正撑着头侧躺在我身边,微微笑着注视我。
他很贴心,茶案附近都铺了很厚的毯子,我拍拍身侧的地面,示意他也躺下来。
“殿下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呢?”他躺下来轻声问,听起来反而真心实意似的了。
我闭着眼睛回答:“去秘境遗迹看一看。”
他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像是很难过地道:“那殿下要多保重......秘境凶险诡谲,我会在冥河等殿下回来。”
我睁开眼看向他:“我以为,你会想要和我一起去。”
他也转头回望我,笑容却破碎,声音也叫人怜惜:“我很想......但我走不出冥河。”
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覆盖着我心海的纱幕掀去了一块:“......所以你每次来见我都用幻形?”我的喉咙有些发紧,“这一万三千年......你都待在这里?”
他凑得离我更近了些,带来一点湿冷冥河的气息,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如同耳畔私语:“冥河的时间......可不止一万三千年呢,殿下,”他的头发轻轻蹭过我的肩膀,“殿下......阿宁真的等了你很久。”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挣扎出一句话来:“好,我会安全回来。”
“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呢?”我坐起身,甩了甩贴在脸上的头发,回身问他。
“先别急,”他也起身,手轻轻拂过我的臂钏,韶光在他的抚摸下微微颤抖,但他声音温柔,很快又抚平了韶光的不安,“器灵刚刚化形,需要更多的生灵之气滋养,”他伸手轻轻一勾,韶光滚落在他掌心,“刚好,冥河最不缺的就是灵气。”
宁苦甜站在河边,翻腾河水比他的身躯高出千百倍,却在他每一个随意的指令中战战兢兢着服从,难以计数的、流光溢彩的灵气不知被他从哪里搜罗而来,广阔河面上扬起万千星辰,又在他引导下浩浩荡荡汇入韶光体内,臂钏越来越亮,越来越光滑,最后闪烁着淡金色光芒重铸金身——韶光就从那淡金色的光芒里跳了出来,已经是一个非常结实的小童子了。
“姐姐!”他熟练地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声音比之前更中气十足,几乎像一把重锤敲响,我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
我转头看向宁苦甜,他正柔和地看着我,明明是他帮助韶光稳固形体,看起来却满怀感激。
“多谢......阿宁。”我诚心向他道谢。
“殿下不必言谢,”他眼睛一亮,极其欣喜的样子,随即笑着转身,踏上河面缓步前行,每走一步都有一朵精致剔透的冰晶花在他脚下浮现,又在他离去那一刻悄然溶于河水,他缓声道,“请随我来。”
我拍了拍韶光,他回到臂钏中,我跟上去。
宁苦甜在河面上闲庭信步,手臂悠悠肆意起舞,河水中不时冒出一些挣扎的人形或兽形,又在他漠然挥斥中乖顺地回归水底,他的声音变得比刚刚冷漠,隐隐听得出冥河主人的威势,他说:“我知道殿下对很多东西都有疑问,”又转头冲我笑了笑,“过去的事情我不能解释,但殿下醒来之后的事情,我必定如实相告。”
“冥河主人掌管万物死生,”宁苦甜在一处河面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河岸上的我,“殿下想问什么呢?”
他一身森森红衣立于昏暗之境,笑容玩味又凄凉,比厉鬼更艳绝无二。
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这个笑容让我大脑里炸开一片空白,似乎有某段记忆试图现身,却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扼制了。
河水的流动似乎变快了些,水底挣扎的形体也更暴躁。
我伸手抚了一下额头,宁苦甜幽幽开口:“殿下......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我轻喘了几口气才看他,他指尖冰透光芒慢慢收回去,河水也恢复了原状,我缓了几秒,终于能平静发问,“云眠——我的侍从,就是导致我和无情仙发生冲突的人,以及云舒,他的一半魂魄,你是不是能让我见到他?”
宁苦甜笑得有趣,他点点头:“可以,不过......”他一伸手,一片瘦削人形被他拎着脖子从水里提出来,那人用形状诡异的双手抓住他手腕试图抗争,但毫无作用,他慢条斯理地说,“殿下怕是想错了——魂魄残损又灰飞烟灭之人,如何能再经冥河重入轮回?”
他轻轻一甩手,将那人形扔至我脚边,手上溢出一点冰晶,瞬间将那人五花大绑,困在原地,只剩头颅还能挣扎着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声。
“那一半魂魄——云舒,对吧——在人间屠了一座城池,殿下兴许也不知道吧?”他笑着走回我身边,语气却叫人不寒而栗,“我本以为我这冥河又会往来许多客人,最后却只来了这么一个,”他用下巴点点地上的人形,“他拼尽全力才从云舒的法阵里侥幸逃脱,但来到这里的时候,魂魄也已经残缺不全。”
一点冰晶混杂着五彩灵气从他指尖汇入那人形眉心,残魂止住颤抖,原本身形面貌逐渐显出行迹。
宁苦甜亲昵地靠近我,几乎像是枕在我肩膀上,却始终留有余地,他温柔又亲热地道:“我用自己的神力填补了他的魂魄,殿下想知道什么,现在尽可以随意问他,他不敢隐瞒。”
我低头看那一缕残魂,他在人间的形象看来也是个仙修,穿着和云舒相似,眼下恐惧又茫然地看着我和宁苦甜,四处张望打量,像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宁苦甜笑了一声,站直身体温和地对那仙修道:“此为‘冥河’。”
那仙修睁大眼睛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额头抵地崩溃哭喊:“冥河!冥河!”
我问他:“你因何而死?”
“那该死的女人!我不该信她啊!”他的声音刺破这一刻的平静氛围,歇斯底里,出言咒骂,“她杀了一整座城的人!丧尽天良!罪该万死!我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叫她日夜遭受凌辱而死!”
“女人?”我看向宁苦甜,他微微笑着看回来,眼神像是在说——殿下,专心些。
我转过头看着这个语焉不详、只是发泄怒火的仙修,他的愤怒浮在脸上,却隐隐带着憎恶、恐惧、甚至懊悔,我觉得心口有点憋闷,冷冷地打断他:“云舒早已魂飞魄散,比你更死得彻底。”
他愣了一瞬,于是仰头大笑起来:“报应啊!报应!天道公平,那贱人总算是善恶到头!”
我最终出手,封住了他的口舌。
“接下来,”我面无表情,“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那仙修下半张脸蒙着一层灰雾,眼神却恶狠狠的,像是将我也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
“云舒是什么人?”我思考了一下,决定直取核心。
灰雾撤走,仙修死死地盯着我,半晌才嘶哑着嗓音回答,语气仍然带着深入骨髓的恨:“什么人?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的情绪又克制不住,变得激昂,“欺世盗名的贼人!欺上瞒下的贱人!”
他冷笑一声,盯着我的脸,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秽乱......放荡的......女人!”
“你也一样!桀桀桀......”他癫狂大笑,像是已经疯了。
言语里仇恨刻骨,惊得我有一瞬错愕,不由得思考云舒是不是果然如他所说屠了城,或许还杀了他——他不是单纯因为云舒屠城这件事而愤怒,还因为云舒辜负了他的信任。
但那仙修的笑声突兀断裂,留下一声刺耳的回音。
我回过神来,发现宁苦甜正将流光溢转的指尖收回去,而那片残魂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只剩头颅还保有形状,却也看不清五官了——他一掌将那残魂打得更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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