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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香槟杯
画廊的白色墙壁刺痛了程远山的眼睛。《抗争》系列的五幅作品被精心布置在主展厅,每幅画前都聚集着低声交谈的宾客。香槟杯碰撞的声音、虚伪的恭维和刻意压低的评价组成了一曲令他作呕的交响乐。
"远山,这位是《艺术前沿》的主编。"画廊老板林玥拉着一位银发女士走过来,"她对你的新系列非常感兴趣。"
程远山挤出一个微笑,伸出右手。当对方握住时,他的食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差点打翻侍者递来的香槟杯。
"您的《抗争》系列确实震撼。"主编推了推眼镜,"特别是那幅《五年·一》,笔触中有种...绝望的美感。"
"谢谢。"程远山抿了一口香槟,酒精灼烧着喉咙,"那是我用左手画的。"
这句坦白让林玥瞪大眼睛。程远山一直拒绝向媒体透露这个细节——尽管艺术评论家们早已注意到他近期作品中笔触的变化。
"真的吗?"主编来了兴趣,"是什么促使您改变创作方式的?"
程远山的右手又开始颤抖,香槟杯里的气泡疯狂跳动。他瞥见苏雯从人群中走来,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的裙子,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自从上周那个雨夜后,他们之间有种新的默契,既亲密又小心翼翼。
"探索新的可能性而已。"程远山敷衍道,目光追随着苏雯的身影。
主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啊,苏雯女士!我刚读完您的《午夜咖啡馆》,没想到您也是程先生的朋友。"
"我们是..."苏雯站到程远山身侧,短暂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创作伙伴。"
这个词让程远山嘴角微微上扬。过去三个月里,他们确实成为了某种特殊的伙伴——共同创作、互相启发,偶尔在深夜分享一个不带有任何承诺的拥抱。但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待在工作室的两端,一个画画,一个写作,用创造来对抗那个日益逼近的阴影。
"苏小姐正在写一部关于艺术家的新作。"林玥插话道,"说不定灵感就来自我们程大师呢。"
程远山注意到苏雯的耳尖变红了。他知道《调色盘》的主角陆远确实越来越像他,甚至包括那个"右手偶尔不听使唤"的细节。这种被写入小说的感觉很奇怪,就像被温柔地解剖。
"程先生,"主编突然凑近,"恕我直言,您的手..."
程远山低头,发现右手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香槟杯在他指间倾斜,酒液即将溢出。他试图调整握姿,却听到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香槟和玻璃碎片飞溅开来。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向后退开。程远山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指,一种荒谬的解脱感涌上心头。终于,伪装结束了。
"远山..."林玥脸色苍白。
但程远山已经转身走向展厅中央的《抗争·三》。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他抓起旁边的消防斧,狠狠劈向画布。
"这就是他妈的真实抗争!"他嘶吼着,斧头再次落下。画布上的手——那只他再也无法完美控制的手——被劈成两半。
人群像受惊的鸟群般四散。程远山感到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不是阻止,而是支撑。苏雯的气息包围了他,松木和墨水的气味,比任何药物都更能安抚他狂跳的心脏。
"够了,"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回家。"
程远山松开斧头,让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转向苏雯,看到她眼中没有怜悯,只有理解。这让他想哭,也想吻她。
林玥挡在他们面前,妆容已经花了。"你知道保险公司会——"
"记我账上。"程远山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他任由苏雯牵着他离开,右手血滴在地板上,像一串暗红的脚印。
出租车里,苏雯用手帕包扎他流血的手指。程远山看着窗外闪过的霓虹灯,突然笑起来:"明天艺术版头条肯定很精彩。"
"《天才画家当众发疯》,"苏雯接话,"配图是你拿斧头的帅气侧影。"
程远山大笑,笑声渐渐变成哽咽。他转向苏雯,额头抵在她肩上。"医生上周调整了诊断,"他低声说,"进展速度比预期快20%。"
苏雯的手指僵了一下,然后继续轻柔地梳理他汗湿的头发。"所以斧头是中期总结?"
"算是吧。"程远山闭上眼,"我受够了那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眼神。"
"我注意到了。"苏雯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林玥今天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具会走路的尸体。"
出租车在工作室前停下。程远山付钱时,司机盯着他血迹斑斑的右手欲言又止。苏雯迅速拉他下车,在雨中跑向门口。他们像两个逃学的孩子一样大笑着冲进工作室,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程远山打开灯,工作室的混乱一如既往——画具散落各处,咖啡杯里长出了可疑的霉菌,沙发上堆满了苏雯的笔记和书稿。这种熟悉的混乱让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我去拿医药箱。"苏雯说。
程远山抓住她的手腕。"先别。"他轻轻一拉,苏雯失去平衡,跌入他怀中。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滑过锁骨,消失在衣领深处。程远山用没受伤的左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擦过她湿润的唇角。
"为什么?"他低声问,"为什么是你在那里?为什么总是你?"
苏雯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尖,吻了他。这个吻带着雨水和血的味道,既温柔又绝望。当他们分开时,程远山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敲打着画架,像在抗议这种分心。
"因为它,"苏雯握住那只叛逆的手,"因为画布上的每一道刮痕,因为那些你半夜发来的疯狂灵感,因为..."她的声音哽住了,"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说出重要的事。"
程远山低头看她,雨水从睫毛滴落,像是眼泪。"什么重要的事?"
"你知道的。"
他确实知道。就像他知道自己的右手正在死去,知道那些药物只是安慰剂,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连拥抱她的力量都没有。但此刻,在这个充满松节油气味的避难所里,他选择假装未来永远不会到来。
"帮我个忙,"程远山走向画架,"我想完成一幅画。"
苏雯点点头,安静地准备好颜料和画布。她知道程远山需要什么——不是同情,不是鼓励,只是被允许继续创作的权利,哪怕方式已经改变。
程远山用左手拿起宽头画笔,蘸上深红色,在画布上划下第一道。线条歪斜却有力,像是一个宣言。苏雯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开始写作,键盘敲击声与画笔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奇妙的二重奏。
几小时后,程远山放下画笔,肩膀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僵硬酸痛。"完成了。"他的声音嘶哑。
苏雯走到他身边,画布上是一片暗红色漩涡,中央隐约可见两只相握的手,一只完整,一只正在消散。"《守护》,"程远山说,"系列第六幅。"
苏雯轻轻靠在他肩上。"很美。"
"不够好。"程远山皱眉,"左手还是太生疏了。"
"会变好的。"苏雯握住他的左手,"我们一起练习。"
程远山转向她,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苏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拿起他的素描本,翻到一页空白处,写下两个字:试试。
程远山困惑地看着她。
"试试看,"苏雯把铅笔塞进他颤抖的右手,"画一条直线。"
程远山勉强握住笔,但线条歪歪扭扭,像心电图上的濒死信号。他愤怒地扔开笔,但苏雯又递来一支。
"再试。"
一次又一次,铅笔在纸上留下混乱的痕迹。程远山的呼吸变得急促,汗水从额头滑落。当他终于准备放弃时,苏雯的手覆上他的,引导着笔尖画出一条近乎完美的直线。
"看到了吗?"她轻声说,"不是结束,只是改变。"
程远山凝视着那条线,突然理解了《抗争》系列真正缺失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绝望,而是这种顽固的、不肯妥协的希望。他低头吻了苏雯,这次轻柔得像一个承诺。
深夜,当苏雯在他怀中睡着后,程远山悄悄起身,来到工作台前。他打开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是他这几个月来偷偷拍摄的苏雯——写作时的侧脸,大笑时眼角的细纹,熟睡时微微张开的嘴唇。他开始以这些照片为参考,创作一个新的秘密系列。
而在工作室的另一端,苏雯的笔记本电脑仍亮着,《调色盘》的最新章节停留在这样一段话:
"陆远知道自己的手正在背叛他,但当他看着枕边人熟睡的面容时,他发现艺术或许还有另一种形式——不是征服画布,而是被允许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就像海潮在礁石上刻下的纹路。"
窗外,雨停了。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照在两件未完成的作品上——一幅画,一部小说,都在讲述同一个关于爱与失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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