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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有星
### 第一章长安少年
1984年盛夏,西安城被裹在蝉鸣和热浪里。陆家小院那棵歪脖子石榴树,叶子蔫蔫地打着卷。七岁的陆沉星踮起脚,手指刚够到一颗饱满裂口的红石榴,奶奶的喊声就穿透纱窗砸了过来:“星娃子!作业写完没?”他缩缩脖子,把那抹沉甸甸的红迅速塞进洗得发白的背心里。石榴汁液洇开,肚皮上一片鲜红濡湿,像不小心打翻的印泥。父母是总在加班的公务员,奶奶的藤条和纵容,便是他整个喧闹又寂静的童年。
十五岁那年,命运突兀地按下了快门。一个风尘仆仆的剧组闯入他们平淡无奇的中学课堂选小演员。导演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一张张懵懂或躲闪的脸,最后牢牢钉在陆沉星身上。“这小子,”导演眯着眼,手指隔空点了点,“眼睛里有东西。”拍摄那天,强光灯烤得他脸颊发烫,汗水蛰得眼睛生疼。可当“Action”的指令劈开空气,一种奇异的电流窜过脊椎,仿佛灵魂深处沉睡的齿轮,轰然咬合转动。收工后,他攥着人生第一笔片酬——五十元汗湿的钞票,一头扎进街角那家永远弥漫着旧纸墨香的书店,换来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扉页上,他郑重写下:“北京。”
高三保送季,班主任声音拔高,带着激动宣布:“陆沉星同学,保送川师艺术学院!”掌声雷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织成一张网。陆沉星却盯着教室墙壁上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北京的位置像一块磁石。第二天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揣着攒了三年的压岁钱,像一滴水汇入北上的列车洪流。站在中央戏剧学院那扇厚重古朴的大门前,看着那些挟着画板、剧本,步履匆匆的年轻人,阳光穿过高大的梧桐叶隙,光斑在他们肩头跳跃,如同无声的神启。
回家后,他清空了志愿表,八个空格,每一格都填着“中央戏剧学院”。父亲摔了茶杯,碎瓷片四溅:“不知天高地厚!”母亲默默蹲下收拾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洇出刺目的红。2002年的秋天,当那张印着“中央戏剧学院”的薄纸抵达时,奶奶默默把院子里最大最红的石榴塞满他的行囊:“星娃子,去了,就别回头。”月台上,绿皮火车喷吐着浓白的蒸汽,他用力啃了一口石榴,籽粒在齿间迸裂,那酸涩与回甘交织的滋味,汹涌地漫过喉头,像极了他此刻奔赴的、未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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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京城灯火
中戏排练厅,巨大的镜墙冰冷地映出无数个陆沉星。凌晨两点,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汗水的味道。他对着《雷雨》的剧本,喉咙里挤出嘶吼:“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声带摩擦,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教授站在门口,目光如炬:“愤怒不是嗓门大,”他顿了顿,声音沉静,“是眼神里的刀。”递过来的纸巾带着淡淡的檀香,陆沉星捏着那柔软的白色,喉头一哽——这是离家后,他第一次感觉被真正地“看见”。
机会在2003年寒冬料峭时降临。《拯救迷途》剧组选中他饰演一个边缘的问题少年。开拍前夜,他蜷缩在没有暖气的狭小出租屋,就着昏黄的台灯反复摩挲剧本。窗外北风呼啸,他猛地抓起外套冲了出去。派出所值班民警被这个深夜闯入、满脸泪痕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我能…跟少管所里的孩子聊聊吗?”他声音干涩。铁门森然,冰冷的栏杆后,一个手臂缠着渗血绷带的少年抬起眼皮,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演我们?行啊,先饿上三天试试。”陆沉星真的三天只喝水。第四天拍摄现场,当导演喊出“Action”,他扑向道具面包时眼中那种近乎癫狂的饥饿与绝望,让监视器后的导演喊了“Cut”之后,久久沉默,片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在《暗夜行》的刀光剑影和飞溅的假血浆中,他遇见了苏晚晴。她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个雪团子,递过来一个保温饭盒:“小孩,胃比戏重要。”掀开盖子,黄澄澄的蛋饺腾起温润的白雾,她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温软得像初春融化的溪水。一个深夜拍摄雨戏,冷水兜头浇下,陆沉星冻得牙齿打颤,高烧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忽然肩头一沉,带着体温和清雅白茶香气的羊绒围巾裹住了他。“戏里,我是你冷酷的上司,”苏晚晴笑着,细心地掖紧围巾的边角,“戏外,就当…多了个姐姐吧。”她的眼睛在片场惨白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霓虹都市》的璀璨灯牌和躁动的鼓点成了他们爱情的背景板。后海一家喧闹的酒吧角落,陆沉星蘸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油腻的木桌上笨拙地画了一颗心:“我比你小八岁,存款为零,苏晚晴,你嫁不嫁?”苏晚晴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眉骨上一道新鲜的淤青——那是昨夜拍摄一场街头斗殴戏时撞伤的。“林风,”她唤他在剧中的名字,声音很轻,几乎被背景音乐淹没,“戏散场了,你还能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吗?”陆沉星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桌上的啤酒杯,金黄的液体流淌,邻桌惊愕回头。只见年轻的演员直直地单膝跪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仰头望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用一辈子,演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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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云端之上
百花奖颁奖礼的追光灯,灼热得几乎要烫透陆沉星身上昂贵的西装。掌声、欢呼声如同实质的海浪拍打着他。他握着那座沉甸甸的奖杯,手心沁出的冷汗让杯体变得湿滑。《失恋33天》里那个毒舌又柔软的“王小贱”,将他推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目光下意识扫向台下,苏晚晴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那笑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后台,记者们的话筒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如何精准拿捏‘贱萌’人设?”“票房破三亿,此刻最想说什么?”闪光灯疯狂地明灭,刺得他眼前发黑,眩晕感袭来。那个曾饿着肚子、在破出租屋里揣摩角色每一个细微表情的陆沉星,在刺目的光芒和喧嚣的浪潮中,正一点一点地窒息、死去。
保姆车平稳地驶向顺义那栋被绿树环绕的别墅。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倒退。陆沉星突然烦躁地抬手,用力拍打驾驶座后的隔板:“掉头!去工作室!”地下放映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机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巨大的银幕上,他饰演的自闭症少年“大福”正贴在水族馆冰凉的玻璃壁上,苍白的嘴唇无声开合,一串透明的气泡从他唇边缓缓升起。现实里,口袋中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制片人的短信冷冰冰地跳出:“《西游伏妖》片酬敲定,税后八百万。”指尖冰凉,他下意识摸向另一个口袋,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诊断书边缘硌着皮肉——女儿星雨,被确诊为感统失调。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手机屏幕上,那串代表着巨大成功的数字瞬间变得模糊、扭曲,狰狞地刺入眼底。
“小爸爸片场!需要婴儿真实的哭声!快!情绪要崩溃!”2013年某个闷热的午后,导演椅像长满了无形的尖刺。陆沉星烦躁地扯开嗓子,亲自示范着嘶哑的哭腔,周围的工作人员屏息凝神,眼神复杂地交换着。监视器里回放着他刚刚掌掴小演员的镜头——孩子是真的被吓哭了,小脸憋得通红,哭声撕心裂肺。收工后,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苏晚晴的视频邀请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接通,画面晃动了一下,露出女儿星雨粉嫩的小脸,她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似乎在努力想抓住屏幕这边的爸爸。“星雨会叫爸爸了…”苏晚晴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陆沉星喉咙一紧,几乎是仓促地按下了挂断键。他抓起桌上冰凉的湿毛巾,狠狠捂在脸上。窗外,不知何时聚集的乌云沉沉压下,娱乐新闻APP推送的标题猩红刺目:“新晋导演片场暴君,陆沉星人设崩塌?”
那个暴雨将至的黄昏,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林薇身上那种甜腻又带着侵略性的香水味,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疲惫不堪的神经和摇摇欲坠的理智。酒店厚重的窗帘缝隙里,吝啬地漏进最后一缕昏黄的天光。就在那一瞬间,陆沉星脑海里清晰地闪过女儿星雨抓周宴上的画面——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着一只小小的、画着笑脸的拨浪鼓。林薇温热的唇贴着他的喉结,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怕了?”就在这时,被他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是苏晚晴发来的朋友圈。一张自拍,背景是儿童医院输液室冰冷的蓝色座椅,星雨闭着眼,小手上贴着胶布,细小的针头连着输液管。配文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医生说小雨退烧了。”他系衬衫纽扣的手指猛地僵住,悬在半空。窗外,酝酿已久的第一滴雨,沉重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宣告着风暴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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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风暴眼
2014年三月的香港,空气里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和一种无形的焦躁。陆沉星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本能地将林薇往身后推了推。然而已经晚了。深巷幽暗的角落里,数点刺目的白光如同狙击枪的红点,骤然亮起,随即是令人心悸的、连绵不断的“咔嚓”声。镁光灯无情地吞噬了他们交缠的身影,将瞬间定格成永恒的丑闻。回京的航班上,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经纪人脸色铁青,将平板电脑几乎是砸在他面前的桌板上。屏幕亮得刺眼,热搜前十条,每一条后面都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爆”字。“危机公关稿已经……”经纪人话未说完,陆沉星已一把夺过平板。手指划过冰冷的屏幕,一条特别关注提醒突然跳出——苏晚晴更新了微博。一张照片,她微微侧身,手轻轻抚在明显隆起的孕肚上,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的轮廓。配文只有两个字:“圆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陆沉星猛地起身,踉跄着冲进狭小的洗手间,对着冰冷的金属水池剧烈地呕吐起来。舷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翻涌,像被打翻的巨大牛奶罐,一片混沌的惨白。
家门钥匙在锁孔里笨拙地转动了三次,才终于对准。客厅里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苏晚晴背对着他,凝固在落地窗前,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育儿嫂抱着襁褓中发出细微啼哭的婴儿,匆匆回避进里屋,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解释,还是离婚?”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陆沉星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膝盖重重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开始语无伦次地陈述那些在飞机上反复咀嚼过的忏悔词。当说到“酒后乱性”四个字时,苏晚晴突然发出了一声极轻、极短促的轻笑,那笑声在黑暗中冷得刺骨。“星雨昨天的作文,”她慢慢转过身,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和浮肿的眼睑,“题目是《我的偶像爸爸》,老师要求家长签名。”清冷的月光缓缓爬行,最终落在她孕晚期因水肿而绷得发亮的脚踝上——那里,还系着一根细细的、颜色已经有些暗淡的红绳,那是他当年笨拙地亲手编结、亲手系上的。
“路长且阻,惜取眼前人。”苏晚晴这短短九个字的回应,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比出轨本身更猛烈的舆论风暴。“长河影业”的会议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股东们冰冷的面孔如同石雕,一份份解约协议书像雪片般被推到他面前。《一步之遥》的首映礼红毯,衣香鬓影,闪光灯织成一片刺目的银网。陆沉星努力维持着嘴角僵硬的弧度,口袋里的手机却在疯狂震动。屏幕上,法院传票的扫描件正被各大营销号疯狂转发。身边的大导演姜文豪迈地大笑着,手臂用力揽过他的肩背,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嘴唇几乎不动,低沉的声音却清晰地钻入陆沉星耳中:“小子,把你眼里的刀子收一收,太亮了。”
女儿星雨学校外那条栽满梧桐的林荫道上,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星雨用力甩开陆沉星试图牵住她的手,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声音带着哭腔:“同学说你是坏爸爸!是大坏蛋!”她背上那个印着小兔子的书包,随着她跑开的动作一颠一颠,书包侧面,他曾经一针一线笨拙缝上去的姓名贴,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向路边的水沟。当晚,沉寂已久的家长群里,一段模糊的视频被悄然转发。画面里,陆沉星烂醉如泥,瘫倒在冰冷的地下车库柱子之间,声嘶力竭地吼着《霓虹都市》里林风的台词:“林风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苏晚晴赶来时,他正把那座曾经代表无上荣光的百花奖杯,狠狠地往垃圾桶里塞。“留着吧,”她弯腰,平静地将那冰冷的金属和玻璃从污秽的边缘拾起,用衣袖仔细擦拭掉上面的灰尘,“戏散了,人……总还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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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长夜微光
2016年,《烽火少帅》片场。沉重的、缀着金穗的军装压着陆沉星的肩膀,布料摩擦着锁骨,带来一种真实的、带着历史重量的束缚感。他在等戏的间隙,蜷在角落的折叠椅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沈阳军事志》,纸页翻动的声音沙哑。隔壁化妆间隐约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是饰演大帅的老戏骨李默。拍摄“九一八”事变后那场悲愤的演讲戏时,陆沉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场边。李默蜷在轮椅里,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盖着毯子的膝盖上,一遍遍无声地划着台词,嘴唇翕动,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两簇不熄的火。当陆沉星声泪俱下,喊出最后那句“不抵抗,则国亡无日!”时,导演喊了“Cut”。监视器回放里,少帅转身的刹那,一滴泪在强光灯下折射出清晰的光芒。片场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李默被助理推过来,朝他伸出手,那手像干枯的树枝,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戏比天大,”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天塌下来,脊梁骨也得是直的。”
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明亮的教室里,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彩笔的味道。陆沉星蹲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面前,耐心地帮他系散开的鞋带。男孩突然毫无征兆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尖锐的疼痛传来,旁边的护工惊呼着冲上前。陆沉星却摆摆手,示意没事,只是皱着眉,轻轻捏了捏男孩紧绷的下颌让他松口。他看着手腕上渗血的牙印,低声说:“大福当年……也这样。”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硕大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恍惚想起《海洋天堂》杀青那天,收到的那封来自原型人物父亲的信,信纸粗糙,字迹歪扭:“谢谢你,让很多人看见了我们这样家庭在黑暗里挣扎的样子。”回到办公室,桌上摊着“大福自闭症关爱基金”的账本,捐款数字在他身败名裂后,像退潮般锐减。手机屏幕亮起,是银行发来的片酬尾款到账短信。他看着那串数字,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输入了转账金额——余额归零。
2019年,签署离婚协议的日子。一场罕见的暴雨淹没了大半个朝阳区。陆沉星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站在民政局门外,浑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他的皮鞋鞋面。一辆出租车艰难地驶近,苏晚晴推门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肩头。陆沉星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用自己干燥的西装袖口,迅速擦拭了一下她即将坐下的等候椅面——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像极了多年前《暗夜行》片场,他为她拂去石凳上灰尘的样子。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被窗外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冗长的财产分割条款里,藏着关于女儿星雨探视权的详细细则,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推开通往自由(或者深渊)的玻璃门前,苏晚晴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雨幕:“星雨学校的年度话剧,《星星的梦》,下周五……你来吗?”玻璃门开合,光影晃动间,陆沉星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身影,正像小时候一样,在门外浅浅的水洼里,快活地蹦跳着,溅起一串串透明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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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幕不落
2025年深秋,乌镇。青石板路沁着夜露的寒凉,斑驳的霜痕在晨光熹微中若隐若现。陆沉星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演出服,目光紧紧追随着舞台上旋转的女儿星雨。公益话剧《星星的孩子》正在做最后的彩排。星雨饰演一个引导天使,她伸展手臂,引导着一群患有自闭症的少年们。少年们的合唱跑调、节奏混乱,甚至有人突兀地尖叫,但那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庄严的力量。谢幕时,台下观众稀稀落落,掌声寥落。一个身影却从观众席后排站了起来。苏晚晴抱着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走上台,将花束温柔地塞进女儿怀中。然后,她转身,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台侧阴影里的陆沉星。“新剧本,”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男一号是个过气的演员,挣扎着想爬出泥潭。导演看了你去年那部小成本话剧的录像带。”陆沉星的手指触到那粗糙的纸袋表面,微微一顿。
黄浦江畔的游轮酒会,衣香鬓影,水晶吊灯的光芒在香槟杯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一个腆着肚子、头发梳得油亮的投资商摇晃着杯中红酒,目光毫不掩饰地在陆沉星身上打量,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老陆啊,这角色……你还能演?听说你现在……”话未说完,一个穿着朴素夹克、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挤了过来,急切地向陆沉星伸出手:“陆老师!久仰!我是《我不是文豪》的作者陈野!我们想请您出演男一号!”这个来自湖北的年轻作家,刚刚凭借这部描写潦倒文人精神困境的小说斩获现实题材文学大奖,震动文坛。陆沉星的目光掠过陈野热情而诚挚的脸,投向游轮巨大的舷窗外。江面上,两岸高楼璀璨的灯火倒映在墨黑的水中,碎成一片摇曳跳动的碎金。这光芒,猝不及防地将他拽回二十多年前,中戏门前,梧桐叶缝里漏下的、落在他肩头跳跃的光斑。
外滩海关大楼沉郁浑厚的钟声,穿透江面的薄雾,敲响了十二下。酒会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陆沉星独自登上空旷的顶层甲板,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林薇发来的电子请柬,设计得花哨俗艳,霓虹闪烁,宣告着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他按下了删除键。江风更大了,裹挟着水汽,钻进衣领。突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星雨发来的视频邀请。他连忙接通。镜头剧烈晃动,背景似乎是《星星的孩子》演出后的后台,嘈杂而欢腾。画面稳定下来,星雨红扑扑的脸蛋凑近屏幕,声音带着兴奋的喘息:“爸爸快看!”镜头一转,对准了那几个在舞台上合唱的自闭症少年。他们似乎认出了屏幕里的人,脸上带着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笑容,对着镜头,一下一下,用力地、不太协调地拍着手掌。掌声并不整齐,甚至突兀,却像带着温度的石子,投入陆沉星沉寂已久的心湖。江水在脚下幽深地流淌,如同冲洗过无数遍的电影胶片底色。他抬起头,望向对岸辉煌的灯火,对着虚空,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念出了《我不是文豪》剧本里的第一句台词:
“幕落了?不,朋友,你低头看看——光还在鞋面上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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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尽头,星辰未必重升,但总有些微光,是深渊也吞噬不了的暖。陆沉星站在陆家嘴清晨第一缕稀薄的阳光里,翻开了那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我不是文豪》剧本。扉页上,陈野遒劲的题墨未干:“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却让所有在尘世暴风雨中迷航的人,得以辨认出彼此心中那盏不肯熄灭的灯。”[ * 远处,江轮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晨雾,如同穿越时空而来,呼应着少年时代离开西安时,月台上那列绿皮火车决绝的嘶鸣。他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指尖触碰到几粒饱满干燥的石榴籽——从西安老院那棵石榴树上采下的种子,移栽到上海公寓阳台的盆景里,竟在今秋结出了两颗小小的、通红的果实。他拈起一粒放入口中,用牙齿轻轻磕开,那股熟悉的、先酸涩后回甘的汁液在舌尖弥漫开来。奶奶临终时抓着他的手,那枯瘦的手指硌得他生疼,浑浊的眼睛望着他,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星娃子…记住…酸后回甘…才是活着的…真滋味…”这滋味,穿越二十余载光阴,终于在此刻,汹涌地漫过岁月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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