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久

作者:列岫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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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休息时间,大伙一起吃饭。祝兰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崔巍的一个好哥们,问了他的工作地址,让他等半个钟头,之后到店外碰面。
      挂了电话,他看着碗里的饭菜没了胃口,翻来翻去,头一次觉得半小时这么难熬,就溜去后门抽烟。点上烟,夹在指间,心慌意乱害得手指不停轻颤。
      “为什么是他来,你人呢?”
      “要带什么话,不愿意亲口对我说吗?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我都记着。你却临阵脱逃了。”
      “在你心里,我这几年算什么?”
      “跟别人见了几面,就结婚。我呢?我们朝夕相处,我就这么不如人吗?”
      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盘亘不去,一个接一个出现,跑到他面前,一口接一口,替他把手里的烟吸了个精光。
      初春的街头,分不清是天色将黑,还是阴云密布,有些湿冷。他看到不远处那辆闪着车灯的轿车,走到跟前,车里的男人摇下车窗,手肘伸出窗外,和他短暂谈了几句,便驱车离开了。他一人,在原地呆站了许久,一阵寒风吹过,他冷得缩缩脖子,慢吞吞返回了饭店。
      今天营业时间有缩减,店里现在少有的清闲,用餐的客人不是很多,另一班员工休息,围坐在里面吃饭。他丢了魂似的,一屁股坐到靠近门口的一张空位里,胳膊搁在桌上,头越垂越低,脸几乎要贴着桌面。
      大厅前台,三三两两的人在那儿排队结账。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排到最末。他是店里的老顾客了,在后面探头探脑,朝前看看,跟收银处的小姑娘隔着人群攀谈起来。
      “闺女,又来给你妈帮忙啊?”
      “嗯,这会有空,就过来了。叔,今天吃得好么?”短发女孩麻利地给手上的顾客结账,笑着回他的话。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道:“挺好,你忙你的,我排着。”他说完,继续看手机,刷视频。
      一转眼就到他了,他正要付钱,手机刚好自动播放到一条新闻:“据官方统计数据显示,自去年同性婚姻正式合法后,截至今年1月,我国已有……对登记结婚……今年情人节……”
      男人的胳膊支在前台桌上,伏着身子,将手机送到女孩眼前,直摇头,叹道:“你看,还真的有这么多人结婚。”
      “不好么?”女孩问他。
      “好不好,不知道。这多人为了进去,拼了命,我那离婚官司到现在还没打完,为了出来,我也要拼命。哎,我看啊,管他什么恋,婚姻都是坟墓。” 说到他的“前”妻,男人愁容满面。
      他话匣子一开,就是道不完的长吁短叹,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女孩没插得上话。
      李经理急匆匆赶来,凑到前台,跟男人打了声招呼,再给女儿交代道:“今晚检修电路,八点停电。今个就到这,有后面来的给说一声,记得给大厅里的都通知一遍,还有差不多一个钟头。”
      她转过身,看到祝兰槐在那无精打采地坐着。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说道:“不舒服吗?先回去吧,反正快下了。”
      祝兰槐醒醒神,摇了摇头。
      “那别在这发呆了,动起来,去楼上转转。”
      祝兰槐点点头,就要走。李经理又向他叮嘱:“给他们再提醒一下时间。”
      三楼楼梯口,一群人说着笑着,走下来,祝兰槐侧过身给他们让路,落在后面的两个人,搀扶着一个喝得满脸通红,东倒西歪的男人下楼,走得极慢。醉酒的男人比起扶着他的一男一女,又高又壮,他们一左一右挟住他,每一步都踩得战战兢兢。他退下几阶台阶,站在楼梯拐角处,贴着墙躲避他们,待他们走过后,才接着往上走。
      三楼的包间,他转着看了一遍,这会只剩一间里有人,便推上小车,打算去打扫刚刚腾出的那间。
      “祝哥,你来得正正好,帮个忙。这间说要添茶,你替我去我吧。我实在内急,快憋不住了,我回来会去收拾那边的。”小孙端着一个茶壶,焦急地望着他,说完就把壶往他手里一塞,一溜烟跑没影了。
      “哥,嫂子最近怎么样?”祝兰槐推开房门,看到他们四个人都停了筷子,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
      “怎么不见带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添过这一杯,祝兰槐继续绕着桌子给他们添茶。
      “她怀孕了,有专门的食谱,外面的东西吃不惯。”刚走到这边,坐着的男人连忙示意不必,他又往下一个人那里走去。
      “对呢,越到后面越不能马虎,得按专业人士的来,孩子才能健健康康的。外面的东西不一定适合,就是得少吃。”祝兰槐还未及给他的杯中添茶,这个男人已边说边将他身旁的杯子,递到了祝兰槐面前。
      等添好了茶水,他忙不迭地端起,格外小心地往回传。祝兰槐顺势看去,一只干净光滑,指甲修得平平整整的手,无名指上带着银色的戒指,接过了茶杯,一个穿着米白色毛衣开衫的男人,向他俩略一点头,算作致谢。
      这里坐着的其余人没有一个不是西装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的。只有他穿了件白衬衫,衣领敞着,外套的开衫,一个扣子都没扣,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半框眼镜,像刚还在沙发里看书,突然被人揪出来吃饭似的,有着和这一桌酸甜香咸、花花绿绿,格格不入的清淡的书卷气。
      “以前叔叔阿姨为了哥的婚事,那可是操碎了心。没少相亲吧。”看见戒指,祝兰槐避开目光,低头给最后一位添茶。
      穿毛衣的男人笑着摆手。有人接过话茬,先嬉皮笑脸地看看男人,朝他递眼色,又看向其他人,开玩笑道:“没想到哥去分公司待了一年,就把嫂子领回来了。原来是喜欢洋妹子,也难怪,那么多都没看上。”
      饭桌上几人笑得前仰后合。祝兰槐放下茶壶,悄悄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这儿离卫生间很近,暂时无人会来打扰。
      外面看不见江水,倒有一片万家灯火,望不到尽头。他探出窗外,天空如同浓稠的蓝海,浅浅浮着一轮银月。不远处的两幢高楼上,霓虹灯光一圈一圈绕大楼流动,每画好一个五光十色的圆,就被夜色擦掉了。
      更远处,穿行于街头巷尾的旅客,小如墨点。他看不清,但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他们的样子,有人大包小包,旅行赛搬家。曾经他有一次独自远行,带的东西连行李箱也没装满。
      其实,逃亡不必带多余的东西。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仅仅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便轻装出发,义无反顾地去见崔巍。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足够他将在学校里,由于不被旁人接纳而闹出的那些不愉快,一把一把丢在沿途的轨道上,一路走一路撒,抵达之时,恰是同它们彻底告别之机。
      那是大一的下学期。
      崔巍刚理了个寸头,优越的头型加上根根竖起的头发,显得整个人清爽利落不少。身上穿了件蓝色牛仔衬衫和黑色皮夹克,白短袖的圆领从衬衫领口里露出来,夹克随意敞着,衬衣比它长,余下不短不长的一截,盖在宽松的水洗牛仔裤上。
      健康的小麦肤色,身材高挑匀称,是活脱脱的衣架子。
      他远远望见了祝兰槐,招招手跑过来,拎起他的行李箱,试试重量,说道:“这么轻?就带这点?”
      “都是些日常用的,我没别的什么东西要带。”他看着崔巍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泛酸。
      崔巍扶了扶眼镜,亲昵地抱抱他,推上行李箱说:“没事,我们走吧。房子都租好了,里面不缺东西。你来了就好,我还怕你不会来呢。”回过头,看着他不觉莞尔,又说了一遍:“没事,你来了就好。”
      “这里离学校不远,我们是走过去,还是打车?”不等他回答,崔巍自问自答道:“打车好了,你坐这么久车,肯定很累了。”
      “欸!你看那!”
      他顺着崔巍的手指看去,前方耸立的大厦之间,有一道残虹飞跨而过。
      “刚还一直下雨呢,我出门前才停了。老天知道你要来,都停雨了,万一你淋着,他怎么过意得去?”
      他不禁跟着崔巍一起笑了。
      “什么时候换的?度数多少了?”他伸手摘下崔巍的黑框眼镜,问道。
      “昨天,今天好焕然一新地来接你。左眼三百五,右眼三百整,小涨这么一丢丢。”崔巍戴回眼镜,比个手势,给他看。
      说完,崔巍跑到前面,拦下一辆出租车。他跟上崔巍的脚步,在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的时候,举起手机快速拍了一张照片。那片天际、彩虹和崔巍的背影都被留在了相册里,就算后来换了好几个手机,它一直都是锁屏壁纸。
      打开手机,那时那景就在屏幕上点亮了。他盯着屏幕,直到它再度熄灭。
      车里崔巍的哥们,郑一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跟他说话时常常流露出悲悯的情愫。
      “今天他们简单宴请了一下两家的亲朋好友,明天他俩就要去外地旅游,度蜜月了。那间公寓,他计划卖掉。后续我听说,他的业务估计会需要他去国外待些时间。”说到这,他扭头察看空荡荡的安全座椅,又掉过头说道:“‘别再来打扰我了,你知道的。’这句是他的原话,也是他唯一肯让我稍给你的话。”
      “你先,你先听我说。前面那些是我要和你说的,其实他压根不同意让我说。但我觉得,你至少该有个知情权,我至少该当面跟你说。”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讲,“那年暑假,你要来找他的时候,我和……我俩正和他一块儿吃饭……罢了,我从前怎么没看透,他原是这种烂人。昨天到今天,我和他算是彻底闹掰了,今后不会再有任何往来。”
      “怪就怪他过分精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什么货色都有,我也不用说得太难听,你心里清楚就行。”他发动汽车,叹息道:“祝兰槐,你学聪明一点吧。那就这样,我还有事。”
      祝兰槐掏出烟盒,倒出一根,夹在手里,一只手上上下下摸摸衣兜,就是摸不到打火机。走廊的那一头,有人正朝这边走来,他侧耳听了听身后的脚步声,没搭理。把烟叼在嘴里,换两只手摸,继续找打火机。
      他现在急需什么东西来麻痹他的思想,不然他回忆的越多,越清晰,心越是鲜血淋漓。可依然没找到,他确信打火机是被他不小心落在后门什么地方了,心烦意乱地闷头往回走。
      一转过身,就看到一双白鞋出现在眼前,和崔巍那天来接他时穿的那双板鞋,简直一模一样。他愣愣往上看去,稍显宽松的浅灰色西裤,扎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衣和米色毛衣开衫。
      祝兰槐惘然地微垂着头,他不敢再看了,他清楚这人不是崔巍,但他怀着一丝自欺心理,渴望他是。所以,不能再看了。
      那人先动了,他向祝兰槐伸出手,一个小巧的打火机躺在他掌心。“魏鋆,交个朋友?”他说话时,平光镜后那双笑吟吟的凤目,早把面前的祝兰槐扫描了好几遍。
      祝兰槐受魏鋆的声音牵动,他的视线从送至眼前的打火机上,滑到一旁的戒指上。想必此时崔巍手上也有这样的戒指吧,象征无上的爱情,誓约的缔结,却与他无关的戒指。嫉妒激起了好胜心,他慢慢抬眼望到魏鋆脸上。
      一副无可挑剔的长相,骨是骨,皮是皮,贴合得完美无瑕,是传统意义上剑眉星目的中式审美的集大成者。一对好似佛耳般圆厚的耳垂,为他平添了两点微妙的肉感。阔肩窄腰,丰神俊朗,从皮肤里透出的白,淡淡的,和书帖上字里行间的空白如出一辙,反倒是他身上最易被忽略的美之长处。
      祝兰槐取下嘴里的烟,展眉一笑,目光重新轻轻落回魏鋆摊开的手掌上,说道:“你还抽烟?不该戒烟吗?”
      “戒不了,索性不戒了。”魏鋆笑了笑,主动替他点燃了手中的香烟。
      祝兰槐拿出烟盒,对魏鋆示意道:“那也来一根?”
      魏鋆揣回打火机,自来熟地取走了祝兰槐手里的那根,吸了一口,答道:“我选这个。”
      祝兰槐扑哧一声笑了,斜着眼瞄魏鋆,趁他要吸第二口时,抢走烟,站到墙边,吸上一口,得意地朝魏鋆吐出。明亮的眸子中还充斥着审视的笑意,嘴角的小痣,却像噙着更多未及吐露的情话,泄了天机。
      尼古丁干燥而浓烈的气味弥漫在他们之间,一缕一缕烟雾缓缓往窗外飘去。魏鋆不做声色,走近祝兰槐,顺手拿过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他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抽完了那根烟。摁灭烟头的时候,魏鋆问向身侧的祝兰槐:“你还没有说你的名字。”
      祝兰槐在他捏着烟头的手背上,用指尖一笔一划写上“祝”“兰”“槐”。写到槐字的最后一笔,他的眼睛才从魏鋆脸上下来,而魏鋆同样不曾漏看他一眼。
      有意无意的一点收尾,勾了勾魏鋆的戒指,如蜻蜓点水,意犹未尽。他转身,把魏鋆撇在原地,兀自朝另一头的卫生间走去。
      刚走到洗手池旁,他猛一回头,和跟上来的魏鋆撞了个满怀。没人退后或向前,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和距离,直直地深深地对视着,似要望到对方的身体里去。
      祝兰槐笑着眨眨眼,待要开口,灯忽地灭了。他因而笑得更快乐了:“我好像忘了给你提醒,时间。”
      “我知道,先前有人说过了。现在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魏鋆的声音贴得很近,暧昧的黑暗中,听上去如同是在亲吻他的耳朵。
      “不妨先说说我叫什么吧……答不上来?那你可得拿出点诚意才行哦。”
      “吧嗒”,从洗手池的水龙头里,滴落了一滴水。在此刻安静的空气中,水滴在为消毒液和芳香剂所统治的地盘上,一滴、一滴,富有节奏,像更漏计时,又像谁在倒数一般催促,无声的黑夜一触即燃。
      几声冰冷的消息提示音,打破了这份热烈。祝兰槐扶住墙,停下撩拨半蹲在面前的魏鋆的额前碎发,不耐烦地摸出手机,是徐绣情发来的:“你联系到崔巍了没?”“他有和你说过,他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屏幕的亮光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皱了皱眉,背抵着墙,按住语音键:“我们和好了,现在他正和我在一起呢。不信?”说着,边轻轻揉捏魏鋆的耳垂,边将手机递到他嘴边:
      “……嗯……”
      听了他发来的语音,“担心啥崔巍会不会去??????……想夕夕了……不讠亥问的…………”徐绣情关闭大脑,停止了思考。
      洗手台的漏水声,一滴一滴,渐渐变得遥远,可漫漫黑夜这才走到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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