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时泽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慢直起身，看着纪书漾通红的、充满愤怒和绝望的眼睛。
　　他没有发火。
　　“书漾，”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发脾气没用。把眼泪擦了。下午，跟我去趟银行和证券公司。”
　　满腔的悲愤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冰冷。
　　他看着哥哥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哥哥会不会也垮掉？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掉眼泪，哽咽着问：“去……去那里做什么？”
　　“弄清楚我们到底还剩什么。”纪时泽弯腰，再次捡起一片较大的杂志碎片，上面印着财经新闻的标题。“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纪书漾心上，也砸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
　　活下去。
　　这三个字，在此刻，沉重得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纪书漾看着哥哥挺直却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背脊，终于意识到，那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世界彻底崩塌了，而站在废墟中央的哥哥，正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为他，也为他们自己，撑起一片天空。
　　即使这片天空，摇摇欲坠。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纪时泽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开始弯腰，一片一片，捡拾地上的碎片。
　　动作笨拙，带着未干的泪痕。
　　兄弟俩沉默地收拾着这片狼藉，谁也没有再说话。

　　葬礼在城郊一家普通的殡仪馆举行。
　　小小的告别厅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大多是纪凯和纪云生前关系疏远的亲戚、几位不得不露面的同事。
　　压抑的哀乐单调地循环着，更添了几分凄凉。
　　纪书漾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西装，是临时从父亲旧衣里翻出来的，僵硬地站在遗像前。
　　照片里，母亲纪云笑容干练，父亲纪凯温和儒雅，此刻却成了冰冷的相框里凝固的影像。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裤缝，指甲陷进掌心也毫无知觉。
　　从太平间到火化，再到此刻，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眼泪似乎在前几天的夜晚已经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
　　纪时泽站在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同样一身黑衣，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他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对上前鞠躬致意的亲友微微欠身回礼。
　　“……时泽啊，节哀顺变。”一个头发花白、纪时泽几乎没什么印象的远房表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爸和你……纪阿姨，走得突然，留下你们兄弟俩……唉，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他的目光扫过旁边木头人似的纪书漾，又落在纪时泽身上，“你是哥哥，又学医，有出息。以后可得多担待点，照顾好你弟弟。毕竟，现在你们就剩彼此了。”
　　“嗯，我知道。谢谢表叔。”纪时泽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重复着这句今天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话。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凑过来，她是纪云一个远房堂姐，嗓门不小，“时泽啊，你妈……哦不，纪云她走之前不是托付你了嘛？照顾小漾，这可是责任！你年纪也不小了，学医是好，但也不能只顾着自己。这弟弟还小，以后上学、成家，哪样不得靠你这个当哥的操心？”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纪书漾，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纪书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西装领子里。
　　他感觉自己像个沉重的包袱，被公开地、一遍遍地强调着，压在哥哥单薄的肩上。
　　纪时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
　　他没有看那个女人，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我会的。谢谢关心。”
　　“唉，说起来，书漾也快十八了吧？”另一个亲戚插话，试图缓和气氛，“高三了？成绩怎么样？以后想考什么大学啊？这以后家里没个大人，哥哥又忙，自己可得争气点……”
　　纪书漾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瞪着那个说话的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争气？
　　在这个父母双亡、哥哥前途未卜的时刻，问他争不争气？
　　“他成绩很好。”纪时泽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打断了亲戚的话。
　　他侧过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纪书漾往自己身后挡了半步，隔绝了那些探究的目光。“他会有他自己的路。不劳各位费心。”
　　他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还想说什么的亲戚，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却成功地让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追悼词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代读，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轮到家属答谢时，纪时泽拉着纪书漾麻木地鞠了个躬。
　　整个过程压抑、冰冷，带着一种程序化的残忍。
　　火化炉沉重的门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纪书漾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纪时泽立刻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少年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对那扇门的恐惧和憎恨。
　　“哥……我不要……”他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哀求，“我不要他们变成灰……”
　　纪时泽看着弟弟惨白的脸和那双被巨大痛苦占据的眼睛，胸口像被巨石堵住。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像一堵沉默的墙，隔绝了旁人好奇的视线。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长眠于地下之人无人问，存活于地上之人仅维生。
　　命运从未公平，也不会公平。
　　无人渡我，无人能渡。

　　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亲戚们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便各自匆匆离去，仿佛完成了某种任务。
　　很快，空旷的停车场只剩下兄弟二人。
　　纪时泽将属于纪云的骨灰盒交给纪书漾。
　　少年颤抖着接过，那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让他脱手。
　　纪时泽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腕。
　　“拿稳。”纪时泽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另一只手抱着纪凯的骨灰盒，挺直了背脊，率先走向路边那辆父亲留下的轿车。
　　纪书漾抱着妈妈的骨灰盒，跟在他身后。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
　　他看着哥哥挺直的、在细雨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那个被亲戚们反复强调的“责任”二字，此刻烫在他心上。
　　车子驶向临时安放骨灰的寺庙骨灰堂。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骨灰盒放在后座，散发着无声的沉重。
　　“哥……”纪书漾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们……欠了很多钱，是不是？”
　　纪时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车子驶过一个水坑，颠簸了一下。
　　“律师……陈律师，还有那些账单……”纪书漾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恐惧，“我都看到了。房贷……丧葬费……还有医院的……是不是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
　　纪时泽的目光直视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雨刮器左右摇摆。“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怎么能不操心！”纪书漾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委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那些亲戚说的对，我就是个拖累！爸妈没了，什么都要靠你！你还要上学！他们……”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纪书漾！”纪时泽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面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盯住弟弟：“谁告诉你是拖累？那些话你听他们放屁！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给我好好读书，准备高考！听明白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纪书漾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纪书漾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却不敢再反驳。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
　　纪时泽深吸一口气，重新启动车子，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沉重：“书漾，别胡思乱想。天塌不下来。我们……总能熬过去。”
　　最后那句“熬过去”，他说得很轻，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活下去实在太遥远了，纪时泽想起了自己之前很喜欢的一本书《活着》，对啊，他们还活着……
　　车子最终停在寺庙后山清冷的骨灰堂。
　　办理完寄手续，将两个小小的格子关上、落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门，纪书漾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像望着无数个被遗忘的人生终点。
　　纪时泽付完寄存费。
　　他沉默地将钱包塞回口袋，走到纪书漾身边。
　　“走吧。”他伸出手。
　　纪书漾没有动，只是低低地问：“哥……我们以后……怎么办？”
　　纪时泽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然后坚定地落在纪书漾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回家。”他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先回家。一件一件来。”
　　走出骨灰堂，冰冷的雨丝依旧飘着。
　　纪时泽脱下自己的外套，不容分说地罩在只穿了单薄西装的纪书漾头上。
　　“穿上，别感冒。”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纪书漾抓着还带着哥哥体温的外套，看着纪时泽只穿着衬衫、在冷雨中微微瑟缩了一下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心猛地冲上心头。
　　他胡乱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快步跟上。
　　“哥，”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我会考最好的大学。我……我会很快长大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发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会保护你。”
　　纪时泽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流下，划过紧绷的下颌线。
　　他没有回应纪书漾的“誓言”，只是沉默地拉开了车门。
　　“上车。回家。”
　　他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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