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撞软月

作者:李梧恩的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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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笔为契候风还


      夜沙漫过驿站门槛时,柴房的木门正被阿野一脚踹开。朽木呻吟着裂出豁口,混着远处兵刃相撞的脆响,像支粗劣的鼓乐。墙角堆着半枯的芨芨草,草叶间缠满蛛丝,被穿堂风卷得簌簌抖,倒像是谁在暗处窃笑。

      苏清沅弯腰避开横斜的木梁,月白裙裾扫过地面碎柴,带起细尘在火把光里翻涌。她指尖捻起根干草,凑近鼻尖轻嗅,忽然回头看阿野:“这草晒得半干,燃起来会炸火星。”阿野正用刀鞘撬开墙角的油桶,铁箍摩擦声刺耳,闻言抬眉:“炸得越凶越好,省得咱们动手。”

      油桶盖落地时,恰有支火箭擦着窗棂飞过,箭尾火星点燃了檐下的蛛网。阿野眼疾手快拽过苏清沅,两人贴着墙根滚到草堆后,就见那簇小火苗顺着蛛丝爬向房梁,在梁木积灰里蜷成个红团,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西北的风最是势利,”苏清沅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吹亮的瞬间,火光在她瞳孔里缩成针尖,“咱们往东南撤,火会替咱们拦着追兵。”阿野点头时,瞥见她袖间露出半张舆图,边角处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箭头,直指柴房后墙。

      凿墙的声响被外面的喊杀声吞了大半。阿野挥刀劈砍朽木,木屑混着陈年的霉味扑满脸,倒让她想起穿越前拆旧家具的午后。苏清沅在一旁数着时辰,指尖敲着油桶边缘,节奏竟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暗合。“亥时三刻,风该转南了。”她话音刚落,阿野便觉后颈的汗毛忽然倒竖——风果然变了向,带着远处沙砾的腥气撞在后墙上。

      墙洞破开时,火已经舔上了房梁。阿野先将苏清沅推出去,自己跃出的瞬间,瞥见柴房里的油桶正在火中摇晃,桶口溢出的油珠在火焰里开出朵转瞬即逝的蓝花。落地时,苏清沅正用朱砂在墙角画符,符尾拖得极长,在月光里弯成道弧线,像给追兵留的路标。

      “这是引魂符?”阿野抹掉脸上烟灰,见她画的符与黑风岭匪寨墙上的歪扭符号有三分像。苏清沅收起朱砂笔,指尖在符上一点,那朱砂竟像活过来般渗进砖缝:“是让他们认路的符。”远处传来油桶爆裂的巨响,火光映红半边天,她忽然笑了,眼角细纹里盛着碎光,“山匪总说,火是活物,会记仇。”

      两人往东南走了约摸半里地,阿野忽然拽住苏清沅。沙丘后隐约有马蹄声,杂着人临死前的呜咽,像被踩碎的陶笛。苏清沅从发髻上拔下银簪,簪尖抵着掌心:“是自己人?”阿野侧耳听了听,摇头时看见沙丘顶露出半只脚,靴底沾着的红泥,与驿站柴房的土色截然不同。

      “是黑风岭的二当家,”阿野认出那靴底的补痕——上午过隘口时,她见过这双鞋踩在自己嫂子的水囊上,“他靴跟里藏着响箭,专用来报信。”话音未落,沙丘后便射出支响箭,箭尾的哨声在夜空中划得笔直,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阿野拔刀的动作比响箭还快。刀光在月光里旋出个银圈,将响箭劈成两半,箭头坠地时,她已扑到沙丘后。那二当家正往箭筒里填箭,看见她的脸,忽然怪笑起来,笑声里混着血沫:“小郎君,你可知苏小姐的卷宗里……”话没说完,阿野的刀已刺穿他咽喉,血喷在沙地上,很快凝成黑紫色,像朵被踩烂的紫菀。

      苏清沅走过来时,正看见阿野从二当家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包里是半张舆图,上面用松烟墨画着黑风岭的布防,墨迹晕染处,恰好遮住匪寨粮仓的位置。“他故意露给你看的,”苏清沅用银簪挑起舆图,簪尖刺破晕染处,露出下面用朱砂写的“陷阱”二字,“松烟墨遇朱砂会晕,是想引咱们往粮仓去。”

      阿野忽然想起那随从的墨玉佩,玉缝里的松烟墨此刻想来也是这用处。她将舆图扔进火里,看着火苗舔舐那些墨线,忽然明白苏清沅为何要烧驿站——火能烧掉痕迹,也能烧掉人心底的鬼。

      “往南走,”苏清沅指着远处的烽火台,那里在夜色里像座沉默的碑,“那里有我埋的水和干粮。”阿野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得极稳,裙角扫过沙丘时,惊起几只沙蜥,在月光里窜成道灰线。

      走到烽火台脚下,苏清沅忽然停住。台顶隐约有火光,混着粗哑的歌声,唱的是黑风岭的匪调。阿野按住刀柄,听见苏清沅轻声说:“是自己人。”她吹了声口哨,调子与匪调有几分像,却更清越,像山涧流过石缝。

      台顶的歌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放下个吊篮,里面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颌,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亮。“苏小姐,”汉子看见苏清沅,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黑风岭的人果然追来了,咱们埋的水……”

      “被他们换了?”苏清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踏上吊篮时,裙摆扫过汉子的手。那汉子猛地缩回手,阿野瞥见他掌心有块新伤,伤口形状与驿站随从腰间的玉佩裂痕一模一样。

      上了烽火台,阿野才发现这里藏着十来人,都是精瘦的汉子,手里握着的兵器却很杂,有菜刀,有铁钎,还有根磨尖的木棍。角落里堆着几个水囊,其中一个已经裂开,流出的液体在地上积成滩,泛着刺鼻的味,像劣质的烧酒。

      “水被换成了火油,”刀疤脸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溅在他刀疤上,“下午来查探的兄弟,怕是已经……”苏清沅打断他,指着火堆旁的卷宗:“把你们记下的匪寨布防都给我。”

      汉子们立刻围过来,从怀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纸片,有卷烟纸,有账本残页,甚至还有片撕开的衣角。阿野看着苏清沅将这些碎片拼在地上,忽然发现它们能凑成半张舆图,缺的那半,恰好是上午二当家怀里的那半。

      “他们故意让咱们凑齐舆图,”阿野蹲下身,指着舆图上的密道入口,“这里肯定有诈。”苏清沅没说话,指尖在密道入口处画了个圈,那圈越画越大,最终将整个黑风岭都圈了进去。“我要的不是密道,”她忽然抬头,目光扫过众人,“是他们藏在密道里的东西。”

      刀疤脸脸色微变:“小姐是说……那批官银?”苏清沅点头时,阿野看见她耳坠在火光里晃,那耳坠是用墨玉做的,玉质温润,与随从的粗劣玉佩天差地别。“黑风岭的匪首原是户部的小吏,”苏清沅的声音忽然低了,像怕被风听见,“他偷运官银时,在密道里留了记号,用的就是松烟墨混朱砂。”

      阿野这才明白,为何她能从玉佩缝里认出松烟墨——那墨里混着朱砂,是官银特有的标记。随从的玉佩是故意让她打碎的,为的就是让她看见墨里的朱砂,引她去查黑风岭的密道。

      “他们想借咱们的手找到官银?”阿野捏紧刀柄,刀身在火光里抖出细碎的银线。苏清沅将拼好的舆图点燃,看着火苗吞噬那些标记:“他们找不到密道的机关,所以需要懂朱砂的人。”她看向阿野,忽然笑了,“你知道吗?黑风岭的匪首最怕的,就是懂朱砂的女子。”

      远处传来马蹄声,比之前更近了。刀疤脸往烽火台外望了望,脸色发白:“他们带了投石机!”阿野凑到箭窗旁,看见沙丘后隐约有黑影在动,投石机的木架在月光里像只蛰伏的巨兽。

      苏清沅却在收拾东西,将那些零碎纸片都塞进火里,又从袖中拿出个小小的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分给众人:“这是闭气丹,能撑半个时辰。”阿野接过药丸,闻着有股淡淡的杏仁味,塞进嘴里时,听见她继续说,“等会儿他们投石,咱们就从烽火台的密道走。”

      刀疤脸愣住:“密道?属下不知……”苏清沅打断他,指着火堆旁的地砖:“第三块砖,往左拧。”刀疤脸依言去拧,地砖果然应声而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飘出股陈腐的气息,像老书里的霉味。

      第一块石头砸在烽火台上时,阿野正将最后一个汉子推进密道。石块撞碎箭窗的声音,像有人在耳边敲碎了面镜子。苏清沅跳下去前,忽然回头看她,火光在她瞳孔里烧成团,“记住,密道里的朱砂标记,红得发黑的地方不能踩。”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阿野只能听见前面人的呼吸声,混着水滴答的响,像漏了的沙漏。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忽然传来惊呼,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苏清沅点燃火折子,看见刀疤脸正躺在地上抽搐,他脚边的地砖上,有块红得发黑的朱砂标记,像凝固的血。

      “说了红得发黑的地方不能踩,”苏清沅蹲下身,用银簪挑起他的裤脚,见他脚踝处有个细小的针孔,“这里的机关用的是西域的毒,见血封喉。”阿野忽然想起那随从的手背,被自己发丝扫过的地方,此刻想来也该有个针孔——原来那时,他就想对自己下毒。

      继续往前走,密道渐渐宽敞起来。墙壁上开始出现朱砂标记,有的红得鲜亮,有的却暗沉沉的,像蒙了层灰。阿野跟着苏清沅,专挑那些鲜亮的标记走,脚落在地砖上,能听见下面传来空响,像踩着口枯井。

      “这里原是前朝的国库,”苏清沅的声音在密道里荡开,带着回音,“黑风岭的匪首不过是占了现成的。”她忽然停住,火折子照向侧面的石壁,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凹痕,形状像片叶子。阿野伸手按下去,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个石室,里面堆着十几个木箱,箱角都贴着封条,上面的朱砂印泥还很新鲜。

      “官银都在这?”阿野刚要去开箱,被苏清沅拦住。她用火折子照向箱底,那里有淡淡的黑影,像藏着什么活物。“是陷阱,”苏清沅的指尖在封条上拂过,“封条是新贴的,下面的木纹却有虫蛀的痕迹——里面是炸药,连着外面的引线。”

      阿野忽然明白为何匪首怕懂朱砂的女子——女子心细,能看出封条与木纹的新旧之差。她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轰隆声,密道入口的方向亮起片红光,像有岩浆涌进来。“他们引爆了烽火台的火油,”苏清沅将火折子吹灭,“想把咱们闷死在里面。”

      石室的石壁开始震动,落下的尘土迷了眼。阿野摸索着找到块松动的石头,用力砸向石室另一头的墙壁。石块碎裂的声音里,她听见苏清沅在说:“往右,那里有通气孔。”两人往右转了没几步,果然摸到个狭窄的洞口,外面传来风声,带着沙砾的腥气。

      爬出通气孔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的烽火台还在冒烟,烟柱在晨光里弯成道弧线,像给戈壁画了道眉。阿野瘫坐在沙地上,看见苏清沅正对着朝阳梳头,她的头发在晨光里泛着金红,像燃尽的灰烬里剩下的火星。

      “官银不在黑风岭,”苏清沅将梳好的发髻用银簪固定,簪尖在朝阳里闪了闪,“那不过是匪首放的饵。”她忽然看向阿野,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舒展开,“你知道真正的官银在哪吗?”

      阿野摇头,看见她从袖中掏出张纸片,是之前没烧完的卷宗残页,上面用朱砂写着“肃州”二字。“在肃州的粮仓,”苏清沅的指尖点着那两个字,“匪首原是粮仓的小吏,最懂怎么藏东西。”远处传来马蹄声,这次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沙上的羽毛。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沙,“咱们的人来了。”

      阿野回头,看见沙丘后走出队骑兵,为首的人身披银甲,在晨光里亮得晃眼。她认出那是京城来的禁军,之前一直隐在暗处。苏清沅迎着他们走去,月白裙裾在沙地上拖出道痕,像用朱砂画的线。

      “苏小姐,”为首的禁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黑风岭匪寨已破,匪首……”苏清沅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种阿野没听过的冷:“把他带回京城,我要亲自审。”她转身看向阿野,晨光在她瞳孔里流动,像融化的金,“你要跟我回京城吗?”

      阿野看着远处的戈壁,朝阳正从沙丘后爬上来,把沙砾都染成了金红,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她想起穿越前的城市,那里的朝阳总是被高楼挡住,看不见这样完整的升起。“我还没看完南巡的风景,”她笑了,齿间还留着烤羊的油香,“等看完了,自然会去找你。”

      苏清沅没再劝,只是将那支朱砂笔递给她:“遇到难处,就用朱砂在城墙上画片叶子,会有人找你。”阿野接过笔,指尖触到笔杆上的温度,像还留着她的体温。

      禁军离开时,扬起的沙尘迷了眼。阿野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沙丘后,手里的朱砂笔在晨光里泛着红,像握着点不会熄灭的火。她忽然想起驿站残碑上的“望归”二字,原来有些归处,不在身后,而在前面的风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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