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在第几页

　　河滨小区7栋的电梯坏了。沈未晴站在昏暗的楼梯间，盯着手中那把黄铜钥匙看了许久。502室——五楼。她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钥匙上贴着一小块胶布，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备用"。沈未晴想象陈时雨生前是如何写下这两个字的，也许是为了防止自己忘记钥匙的用途。这样日常的小细节让她胸口发紧。

　　爬到四楼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咖啡店老板林叔。

　　"未晴啊，你今天怎么没来？美式都给你准备好了。"

　　沈未晴靠在楼梯扶手上，铁质的栏杆冰凉刺骨。"抱歉，林叔，今天有点事...明天再去。"

　　"你还好吗？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

　　"我很好，只是..."沈未晴的目光落在楼梯转角处的一扇窗户上，雨水正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只是雨季太长了。"

　　挂断电话后，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爬。五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502室的门前放着一个空花盆，里面积了少许雨水，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沈未晴屏住呼吸，推开了门。

　　陈时雨的公寓比她想象的更整洁。浅色的木质地板，简约的家具，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空气中没有霉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雪松香气，就像书店里的那支蜡烛。

　　沈未晴轻轻关上门，仿佛害怕惊扰什么。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摞纸张和几支钢笔。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气象图，标注着各种复杂的符号和数字。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地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公寓里的一切都像是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厨房的水壶干燥地放在底座上，餐桌上摆着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沙发上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

　　唯一显示时间流逝的是窗台上的那株植物——一株已经枯萎的蓝花楹树苗，干枯的叶子蜷缩在小小的花盆里。沈未晴走近，发现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纸条："等它开花。"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干枯的叶片，一片已经变成褐色的花瓣飘落下来，和她在书店书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卧室的门半掩着。沈未晴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它。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架。床上铺着深蓝色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陈时雨和一个白发老人的合照，背景是"时雨书店"的招牌。老人应该就是他父亲陈默。

　　沈未晴的目光被书桌抽屉吸引。她拉开最上面的一个，里面放着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气象日志——陈时雨"。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天的天气情况，温度、湿度、风速，还有简短的个人注释。翻到中间部分，记录突然变得详细起来，几乎每一小时都有更新。最后几页的日期是去年六月。

　　6月16日：暴雨预警。河水上涨。未完成蓝花楹移植。

　　6月17日：持续暴雨。能见度极低。上午10:15分，河边道路积水严重。

　　这一页的记录到此为止，下面被撕掉了几页。沈未晴的心跳加速——6月17日，正是社区工作人员说的车祸日期，也是书店日历永远停驻的那一天。

　　她继续往后翻，在笔记本的最后发现了一张折叠的报纸剪报。展开后，是一则小小的交通事故报道：

　　"昨日上午10:30左右，滨河路发生一起单车事故。一辆灰色轿车因路面湿滑失控冲入河中，驾驶员不幸身亡。据目击者称，事故发生时对面车道有一辆银色轿车，但未发生直接碰撞。警方呼吁雨季行车注意安全。"

　　报道旁边是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隐约可见一辆银色轿车停在路边。沈未晴的手指颤抖起来，一些画面突然闪回——雨刷疯狂摆动却依然模糊的挡风玻璃，刺耳的喇叭声，急刹车时安全带勒进肩膀的疼痛...

　　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线边缘出现黑点。报纸从手中滑落，她踉跄着扶住书桌，却碰倒了相框。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拾起相框时，她发现背面还藏着一张照片——陈时雨站在一棵开满紫色花朵的蓝花楹树下，笑容比她在社区中心看到的任何一张照片都要灿烂。照片角落写着一行小字："等书店门口的蓝花楹开花，就告诉她我的心意。"

　　"告诉她"...告诉谁？

　　沈未晴的头痛加剧，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大雨中模糊的人影，河水的咆哮，有人在大声呼喊一个名字...是她的名字。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抬起头时，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左眼下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泪水。

　　浴室柜子里整齐地排列着洗漱用品，还有一瓶止痛药。沈未晴颤抖着拧开瓶盖，发现里面的药片已经过期三个月。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公寓的时间停止在去年六月，就像书店里的日历和陈时雨自己一样。

　　回到客厅，她注意到一扇之前没看见的门。推开后，发现是一个小阳台。雨已经小了，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阳台上放着一把折叠椅和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是一本翻开的书——《雨的记忆》，和她那天在书店看到的是同一本。

　　沈未晴拿起书，发现其中一页被折了角。那是一首诗：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在雨季，
　　请不要在晴天寻找我。
　　我的足迹只留在潮湿的泥土，
　　我的声音只混在雨滴里。
　　记住我最好的方式，
　　是当下一次雨季来临，
　　你不再害怕淋湿。"

　　书页上有轻微的水渍，像是被泪水打湿过。沈未晴的视线再次模糊，这一次她没有擦拭眼泪，任由它们滴落在诗行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公寓门被打开的声音。

　　"沈小姐？"

　　陈时雨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沈未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她已经知道是幽灵的男人，这个她可能间接害死的人。

　　"你在阳台。"这不是疑问句。脚步声靠近，陈时雨出现在阳台门口。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真实——灰色的衬衫，整齐的袖口，平静的表情。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沈未晴从未见过的悲伤。

　　"你骗我。"沈未晴的声音嘶哑，"那场车祸...我就在现场，是不是？"

　　陈时雨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阳台栏杆边，看着远处的河面。"你想起什么了？"他轻声问。

　　"足够多了。"沈未晴抓紧手中的书，"银色轿车，急刹车，河水...还有你。你当时在河里，是不是？我看到了你，但我...我太害怕了，我没有..."

　　她的声音哽咽了，记忆终于完整浮现——那场暴雨，失控的灰色轿车，冲入河中的瞬间。她停下车，跑到河边，看到陈时雨被困在逐渐下沉的车里。他们的目光在水中相遇，然后...然后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记不清了？

　　"你没有责任。"陈时雨转过身，眼神坚定，"路况太差了，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了你的车，为了避免相撞才打的方向盘。"

　　"但你死了！"沈未晴几乎是喊出来的，"而我甚至不记得这件事，直到现在！"

　　"记忆会保护我们。"陈时雨轻声说，"尤其是那些太痛苦的记忆。"

　　沈未晴摇头，泪水不断滑落："为什么我能看见你？为什么只有我？"

　　陈时雨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让沈未晴震惊的动作——他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真实的、有温度的触碰。

　　"因为你需要看见我。"他说，"就像我需要被你看见一样。"

　　沈未晴抓住他的手腕，这次没有穿透，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陈时雨没有挣脱，任由她抓着。"有些联系...超越了生死。"他轻声说，"那天在河边，我们的目光相遇的瞬间，就建立了这种联系。"

　　沈未晴想起照片背面的字句："'告诉她我的心意'...那个'她'是谁？"

　　陈时雨的表情变得柔和："你心里知道答案。"

　　沈未晴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不可能...我们之前根本不认识。"

　　"书店拐角的咖啡店，你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陈时雨微笑，"每周三下午，你会点一杯美式，不加糖。我观察了你三个月，才鼓起勇气在你桌上放了一本《雨季不再来》。"

　　沈未晴的记忆深处，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浮现——咖啡店窗边的阳光，一本不知谁留下的书，还有远处一个总是低头阅读的灰色身影...

　　"那天我去邮局取的书，是准备送给你的。"陈时雨继续说，"蓝花楹树苗也是...我想种在书店门口，等它开花就向你表白。"

　　沈未晴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而我害死了你。"

　　"不。"陈时雨坚定地说，"那只是个意外。一个可悲的、毫无意义的意外。"

　　雨又开始下了，轻柔地打在阳台的遮雨棚上。沈未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幽灵——他看起来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却已经死去一年多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轻声问，"是因为...那棵树吗？"

　　陈时雨点点头："一部分是。蓝花楹需要三年才能开花...我等不到了。"

　　"还有其他原因？"

　　陈时雨深深地看着她："你。"

　　沈未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我？"

　　"那天在河边...你跑下来想救我，但水流太急了。"陈时雨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你哭喊着我的名字，说'不要走'...我想，就是那一刻，我答应了你要留下来。"

　　沈未晴的记忆终于完整了——冰冷的河水，她拼命伸手却够不到的车窗，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最后，陈时雨隔着水面那个平静的微笑，仿佛在说"没关系"。

　　"所以这一切...书店，茶，谈话...都是为了什么？"她问道，声音颤抖。

　　陈时雨伸手轻轻拂过她湿润的脸颊："为了让你记住，然后...让你放下。"

　　沈未晴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你的心愿？让我放下？"

　　陈时雨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不。"沈未晴摇头，后退到阳台边缘，"这不公平。我才刚刚...才刚刚记起你。"

　　"记忆是最好的告别礼物。"陈时雨说，"比起完全忘记，不如好好记住，然后继续前行。"

　　沈未晴想说些什么，但一阵眩晕突然袭来。她扶住栏杆，眼前的陈时雨开始变得模糊。

　　"沈未晴？"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但陈时雨的身影就像溶解在雨中一样，渐渐消失。最后的意识里，她感觉有人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那怀抱冰凉却令人安心。

　　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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