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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临砚)
为此,陆临这个平日里连教科书都懒得翻的,破天荒地一头扎进了心理学的海洋。图书馆里那些砖头厚的《普通心理学》、《发展心理学》,成了他课桌里的常客。他看得其实很吃力,那些拗口的术语和复杂的理论模型看得他头晕眼花,但他硬是咬着牙往下啃。看不懂?没关系,先记下来,然后整理成一个个“问题”,在微信上“请教”沈医生。
“沈医生,弗洛伊德说的‘本我、自我、超我’到底是怎么互相掐架的呀?我看了书还是有点懵懵的。”配上一个委屈巴巴的兔子表情包。
“沈医生,那个罗森塔尔效应真的好神奇!是不是我天天对着镜子夸自己帅,就真的会变帅啊?”后面跟着一个傻乎乎的自拍。
“沈医生,你说人为什么会做梦啊?我昨晚梦到考试忘了带笔,这算不算潜意识焦虑?”文字后面是一串夸张的大哭表情。
他的问题从最初的磕磕绊绊、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到后来渐渐能抓住一些概念的核心,偶尔还能提出一点自己的、虽然略显天真的见解。沈砚知的回复总是很简洁,专业,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沉静的理性。有时是几句清晰的解释,有时是指向某个章节或文献。但无论陆临的问题多么无厘头,他从未表现出不耐烦,也从未拒绝回答。
称呼,就在这一来一往的“学术探讨”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起初是规规矩矩的“沈医生”。
后来,当陆临某次发去一个特别难的案例解析,得到了沈砚知难得的、比平时略长一点的回复时,他试探着在感谢后面加了一句:“沈老师,你讲得太清楚了!几句话就能把这么难的案例解释清楚!”沈砚知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嗯”。
这个“嗯”字,在陆临眼里就是默许。于是,“沈老师”渐渐变成了更显亲昵的“沈哥”。
“沈哥,你看我这篇关于社交焦虑的小分析写得怎么样?求指点!”后面附上一个“乖巧坐等”的猫猫头表情包。
沈砚知看着屏幕上的“沈哥”,指尖在手机边缘停顿了几秒。这个称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熟稔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让他有些不习惯。他最终没有纠正,只是回复了关于文章的意见。他告诉自己,只是个称呼而已,对方还是个孩子,没必要太较真。
陆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纵容”。
某个周末的下午,他捧着刚“钻研”完的一本厚厚的《变态心理学》,对着里面描述的各种障碍看得自己心惊肉跳,忍不住给沈砚知发语音,声音里带着点刻意营造的、可怜兮兮的后怕:“砚知哥……这本书看得我晚上要做噩梦了怎么办?感觉看谁都有点不正常了……”那声“砚知哥”叫得又软又糯,尾音拖得长长的。
沈砚知正在办公室整理病历,听到这条语音时,手指顿住了。砚知哥……这个称呼比“沈哥”更近一步,带着一种家人般的亲昵,甚至有点依赖的意味。他皱了皱眉,想打字纠正,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脑海里闪过少年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有他发语音时可能微微撅起的、带着点委屈的唇。沈砚知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只回复了两个字:“别怕。”
最后那道界限,是在高考结束后的那个燥热的暑假被彻底模糊的。
陆临以“庆祝脱离苦海”为由,软磨硬泡地把沈砚知约了出来。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里,陆临把一杯冰美式推到沈砚知面前,自己则抱着超大杯的草莓星冰乐,吸管被咬得扁扁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高考的趣事,吐槽着难熬的暑假工,然后话题一转,忽然眨巴着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沈砚知,用一种带着点撒娇、又无比自然的语气说:
“哥哥,你说我大学选珠宝设计专业好不好?”
“哥哥”两个字,像两颗裹着蜜糖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沈砚知。他握着冰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冷的杯壁激得他指尖微痛。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年。陆临歪着头,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坦荡,仿佛这声亲昵到极致的“哥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蓬松的发顶跳跃,勾勒出青春洋溢的轮廓。
沈砚知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看你自己兴趣。”心底那点被少年人毫无距离感的热忱反复冲刷而摇摇欲坠的壁垒,似乎又裂开了一道缝隙。
陆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低头用力吸了一大口冰沙,甜腻的草莓味混着冰凉的碎冰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得逞的、滚烫的雀跃。哥哥。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陆临第一时间冲到了沈砚知的办公室。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印着大学校徽的通知书,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整个盛夏的阳光。
“哥哥!”他一把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激动,“我考上了!第一志愿!是珠宝设计专业!”
沈砚知正低头写着什么,闻声抬头。少年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飞扬的眉眼,还有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像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充盈了这间素来沉静、甚至有些冷清的办公室。他放下笔,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陆临手中的通知书上,停顿了几秒,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恭喜你,考上了自己喜欢的大学。”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波澜。
陆临却毫不在意这份平淡。他几步跨到沈砚知的办公桌前,将通知书“啪”地一声拍在光洁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沿,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沈砚知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炽热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坦荡。
“哥哥,”他深吸一口气,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用力,“我喜欢你。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也不是弟弟对哥哥的喜欢。是那种…想和你在一起,想一直一直看着你的喜欢。”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异常聒噪。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沈砚知身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纹,他脸上的表情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陆临撑在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他紧紧盯着沈砚知,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砚知终于动了。他缓缓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指腹轻轻按了按眉心,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没有看陆临,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崭新的通知书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陆临,你才十八岁。”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对我的感情,很可能只是一种移情,一种依赖。你习惯了在我这里寻求答案和安慰,把这种习惯错当成了喜欢。你还太小,人生才刚刚开始,会遇到很多更精彩的人和事。这种不成熟的感情冲动,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也不应该……”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陆临瞬间僵住的脸上,那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不应该由我来回应。”
“不是的!哥哥,我分得清!”陆临急切地反驳,声音拔高,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和慌乱,“我知道什么是依赖,什么是喜欢!我对你就是……”
“陆临。”沈砚知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惯有的疏离和平静,“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好好去享受你的大学生活吧。”他拿起桌上的钢笔,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的病历本上,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告白从未发生过。
所有的热情和勇气,在那道重新竖起的、冰冷而坚固的屏障前,撞得粉碎。陆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撑在桌沿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着沈砚知低垂的、拒人千里的侧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委屈猛地冲上鼻腔。
他没有再争辩。少年最后的一点骄傲支撑着他,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办公室,门被他甩得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那份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桌面上,像一张被遗弃的船票。
————————
被拒绝后的日子,陆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没有哭闹,没有纠缠质问,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微信上发那些或有趣或“学术”的问题轰炸。他安静得反常。
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四小时。
第二天下午,沈砚知结束最后一个咨询,准备回到家里好好休息。刚走到小区门口时,脚步顿住了。
陆临就站在小区大门外的梧桐树下。傍晚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少年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身形挺拔如小白杨。他怀里抱着一束花——不是常见的玫瑰或百合,而是一大捧盛放的、花瓣层叠如雪的白色郁金香。花朵新鲜欲滴,带着清晨露水般的纯净光泽,在暮色里静静散发着清雅的芬芳。他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青春剪影,引得路过的行人频频侧目。
看到沈砚知出来,陆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扬起一个毫无阴霾的、甚至比平时更加灿烂的笑容,仿佛昨天那场难堪的拒绝从未发生。他快步迎了上来,将那束巨大的、几乎要挡住他胸膛的白郁金香不由分说地递到沈砚知面前。
“哥哥,下班啦?”他的声音清亮,带着点撒娇的尾音,“给你的!”
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沈砚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陆临,我说过了,不要这样。”
“哪样啊?”陆临眨眨眼,一脸无辜,抱着花的手臂却固执地伸着,不肯收回,“送花也不可以吗?哥哥,这花多好看啊,跟你气质特别配!”他微微歪着头,笑容狡黠又带着点孩子气的耍赖,“而且,我特意挑的白郁金香哦,花语是纯洁和高雅,最适合哥哥了!”
沈砚知看着他灿烂得过分的笑脸,只觉得一股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他避开那束花,语气更冷硬了几分:“拿回去。我不需要。”
“哦……”陆临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抱着花,手指无意识地揪着一片娇嫩的花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浓浓的、被抛弃般的失落和委屈,小声嘟囔:“可是……哥哥你不要的话,我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喜欢花啊……”他抬起眼,湿漉漉的眸子像蒙了一层水汽的小鹿,可怜巴巴地望着沈砚知,“……这花这么贵,丢掉好可惜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那副模样,活像一只被主人拒之门外、抱着心爱骨头不知所措的大狗,连蓬松的头发丝似乎都耷拉了下来。
沈砚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他看着少年怀里那束无辜又美丽的花,再看看陆临那副泫然欲泣、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花丢进垃圾桶的可怜样儿,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太清楚陆临的性格,他说会丢掉,就真的会毫不犹豫地丢掉。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已经有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沈砚知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败给了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心软。
“……跟我来吧。”他侧过身,朝小区里面走,语气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可奈何。
陆临眼底瞬间划过一道亮光,快得像流星,快得沈砚知根本没捕捉到。他立刻收起那副可怜相,抱着花,像只终于被允许进门的大型犬,脚步轻快地跟着沈砚知进了家门,还不忘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弥漫着木质和空气清新剂的清冷气味。陆临小心翼翼地把那束巨大的白郁金香插进沈砚知客厅角落里一个闲置的玻璃花瓶里。纯净的白色花朵瞬间点亮了沉闷的空间。
“哥哥,我还买了南街那家新开的栗子蒙布朗,排了好久的队呢!”陆临变戏法似的又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纸盒,献宝一样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自顾自地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托着腮,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他们说甜度刚刚好,一点都不腻,你快尝尝?”
沈砚知看着茶几上那个小小的、却显然价格不菲的甜品盒,又看看角落里那束散发着清雅香气的白郁金香,最后目光落在陆临那张写满“快夸我”的、青春洋溢的脸上。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温水煮青蛙般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揉了揉眉心,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回沙发。他没有去动那个甜品,也没有再看陆临。客厅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转声,和陆临偶尔翻动手机屏幕的细微声响。
————————
白郁金香成了沈砚知诊所窗边的常客。陆临似乎摸准了他的软肋,送的东西越来越“难以拒绝”。
有时是一盒刚出炉、香气诱人的可颂,陆临会说:“哥哥,这家店限量的,排了一个小时呢,你不吃放明天就硬得硌牙了,只能丢掉啦。”
有时是一本绝版难寻的专业书,他会无辜地眨着眼:“哥哥,我托了好多人才买到的,可我对这理论实在头疼,放我那儿只能落灰生虫,多可惜啊。”
甚至有一次,他抱来一盆枝叶繁茂、挂着水珠的绿植,振振有词:“哥哥,你看你办公室多单调!这盆龟背竹据说吸甲醛净化空气一级棒!我养什么死什么,放我宿舍不出三天准黄叶子,还是你收留它吧?”
每一次,他都精准地踩在沈砚知“不忍浪费”、“暴殄天物”的点上,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点委屈和期盼的眼睛望着他。每一次,沈砚知那坚硬的外壳,都会在那样的目光和“只能丢掉”的威胁下,裂开一道缝隙,最终无奈地妥协。
东西收下了,人也一次又一次地被“顺理成章”地拉进了家门——美其名曰“帮忙安置绿植”、“教我怎么养护”、“一起研究新买的书”。沈砚知那间素来只有黑白灰三色、整洁得近乎刻板的小公寓,渐渐被入侵了。
窗台上多了生机勃勃的绿植,书架上挤进了几本画风迥异的漫画和流行小说,茶几上偶尔会留下半包没吃完的薯片,空气里甚至偶尔会飘荡着陆临常用的、那种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洗发水味道。
沈砚知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入侵。习惯下班回家时,看到玄关处随意摆放的那双属于少年的、码数超大的运动鞋;习惯在厨房煮咖啡时,听到客厅传来陆临打游戏的背景音效;习惯在深夜的书房里,抬头就能看到客厅沙发上蜷着的那一团睡得毫无防备的身影,手机屏幕还幽幽地亮着。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冰冷坚硬的心防,无声地勒紧。他开始期待门锁转动的声音,开始留意陆临爱吃的甜点牌子,开始在他晚归时下意识地留一盏玄关灯。陆临的笑容,像带着温度的针,一次次刺破他包裹多年的坚冰,留下细密的、难以愈合的孔洞,让一种名为“渴望”的东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这感觉让他恐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正在失控,正被那个小他十岁的少年拉着,一步步滑向一个名为“陆临”的深渊。而他,本不该如此。
陆临大学报到前的那个周末,沈砚知罕见地没有加班。傍晚,他做了几道清淡的家常菜。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将城市染成一片模糊的蓝灰色。
吃完饭,陆临主动收拾碗筷。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沈砚知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整个人陷在浓重的暮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陆临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到黑暗中的沈砚知,愣了一下:“哥哥,怎么不开灯?”他伸手要去按开关。
“别开。”沈砚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陆临的手停在半空。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放下擦手巾,走到沙发边,挨着沈砚知坐下。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紧绷气息。
“陆临,”沈砚知的声音很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我们谈谈。”
“嗯。”陆临应了一声,心慢慢提了起来。
漫长的沉默在黑暗中弥漫开,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沈砚知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与什么激烈地搏斗。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剥开陈旧伤疤的痛楚:
“我…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顿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的涩意清晰可闻,“他们很快就各自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成了多余的那个。”
陆临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他们每个月会按时打一笔生活费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够我饿不死。”沈砚知的语气近乎麻木,“没人问我钱够不够,没人管我吃不吃得饱。小学到初中,我一直很瘦,比同龄人都矮小,因为营养不良。体育课跑步,我总是最后一个,跑几步就喘不上气,像个笑话。”
黑暗中,陆临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象着那个瘦小、沉默、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的男孩,心口像被钝器狠狠砸中,闷痛得厉害。
“没人教我该怎么和人相处,怎么表达自己。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是个累赘,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心和……爱。”那个“爱”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像在喉咙里滚过刀片。“后来,遇到了一些…很好很好的人,情况才稍微好一点。再后来学了心理学,懂了那些道理,知道那些想法是错的,是创伤后的认知扭曲……”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凄凉,“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沈砚知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自厌:“陆临,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根子上就是烂的,是残缺的。自卑,冷漠,不会爱人,也不敢被爱。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植物,习惯了那种环境,稍微有点阳光照进来,反而觉得刺眼,觉得惶恐,觉得自己……不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的抽动。
“你不一样。你才十八岁,像清晨的太阳,什么都才刚刚开始。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光明、更温暖的感情。而不是……”他的声音哽住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否定,“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样一个……内心千疮百孔、根本不懂怎么去爱的人身上。我只会拖累你,让你也变得不快乐。靠近我这样的人,对你来说,是种消耗。”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砸在陆临心上。
客厅彻底陷入了死寂。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沈砚知靠在沙发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令人心安的黑暗,等待着少年最终的了悟和离场。他像一个自陈罪状的囚徒,终于将最不堪的自己剖开,只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沈砚知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缓慢流动的声音,冰冷地冲刷着四肢百骸。预想中的震惊、失望、甚至厌恶都没有出现。身边的少年安静得可怕。
就在沈砚知以为陆临被这沉重的真相击垮,或是终于认清现实准备离开时,身侧的沙发垫忽然向下陷去。
一股带着少年体温的热源靠了过来,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坚定地、不容拒绝地贴上了他的手臂和肩膀。
陆临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环住了沈砚知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保护欲。
沈砚知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下意识地想挣脱。
“别动。”陆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清亮带笑的语调,而是低沉、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安的沉着力。
沈砚知僵住了。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胸膛传来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擂动的战鼓,带着蓬勃的生命力,穿透他冰冷的躯壳,撞击在他死寂的心上。少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
“哥哥,”陆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你说你自卑,冷漠,不会爱人,觉得自己不配。”
他顿了顿,环住沈砚知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他从那个冰冷黑暗的角落里彻底拽出来。
“可在我这里,这些都不叫‘缺点’。”
沈砚知的心猛地一跳。
“它们只是你的一部分。是过去那些不好的事情,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像……”陆临似乎在努力寻找着贴切的比喻,“就像一棵树,被风雨吹打过,树干上留下了疤,但它还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向上长,不是吗?”
“我喜欢你,沈砚知。”少年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出他的全名,语气里没有半分轻佻,只有纯粹的、滚烫的赤诚,“不是因为你完美无缺。我喜欢的就是你,是那个会在讲座上冷静分析病例的你,是那个被我撞到书散了一地也不会发脾气的你,是那个明明很怕麻烦却还是收留了我的绿植和漫画书的你,是那个……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告诉我你觉得自己‘烂透了’的你。”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把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光鲜的、狼狈的……通通都打包,照单全收吗?”
“你说你靠近阳光会被灼伤,觉得自己不配。”陆临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唇瓣几乎要贴上沈砚知冰凉的耳垂,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重逾千钧,“那就让我来做你的药引子,好不好?”
黑暗中,沈砚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层包裹了他十多年年、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名为“自我厌弃”的坚硬冰壳,在这滚烫的、毫无保留的告白面前,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触碰到少年环在他肩头的手背。那温热的皮肤下,是汩汩流淌的、鲜活的生命力。他没有推开,反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指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一点救赎般的暖意。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陆临的手背上,灼得少年心头一痛。
陆临没有低头去看。他只是更紧地拥住了怀里这具清瘦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轻轻地贴在了沈砚知冰凉汗湿的额角。两颗截然不同却同样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单薄的衣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疼痛的亲密频率,紧紧相贴。
黑暗中,那滴滚烫的泪砸在手背,像一颗烧红的火星,灼穿了陆临心头最后一丝忐忑。他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清瘦身体剧烈的颤抖,如同冰封的河面在春日暖阳下寸寸龟裂。沈砚知攥紧他手背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像是溺水者濒死前抓住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依赖。
陆临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无声地传递着力量。他的侧脸贴着沈砚知汗湿冰凉的额角,感受着对方紊乱的呼吸一点点、艰难地平复。时间在无声的拥抱里流淌,客厅里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知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了一丝。他埋在陆临颈窝的头微微动了动,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会很辛苦。”
这不是拒绝,也不是推开。这是一个在废墟中挣扎了十几年的人,终于鼓起勇气,向站在阳光下的少年,坦白那条通往自己内心的荆棘之路。
陆临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酸胀得发疼,却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蹭过沈砚知柔软微凉的鬓
角,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知道。”他顿了顿,更清晰地说,“但我不怕。”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沈砚知心上最后一道锈蚀的门栓。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客厅里,陆临看不清他脸上的泪痕,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不再是平日里清冷的、拒人千里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残存的自厌、深不见底的疲惫、长久压抑后释放出的脆弱,还有……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那期盼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亮着。
陆临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两人的胸膛。他没有再说什么承诺,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去沈砚知眼角残留的湿意。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沈砚知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陆临的指尖下微微颤动,像疲惫的蝶翼。当陆临的指尖离开时,他缓缓睁开了眼。这一次,陆临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沈砚知的目光在黑暗中描摹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轮廓,那蓬勃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生命力,曾是他避之不及的太阳。
此刻,他却像汲取着这光芒的养分,一点点驱散骨髓里的寒意。他微微张开唇,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重量,彻底碾碎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十年的鸿沟:
“好。”
只有一个字。
却像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陆临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轰鸣。所有的坚持、委屈、忐忑、狂喜,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他再也抑制不住,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巨大而明亮的弧度,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比星辰更璀璨的光彩。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沈砚知更深地、更紧地拥进怀里,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少年的笑声带着哽咽的颤抖,毫无保留地洒在
沈砚知的耳畔和颈窝,滚烫而真实:
“哥哥!哥哥你答应了!沈砚知!你答应了!”他一遍遍叫着,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沈砚知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他僵硬的手臂迟疑了许久,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回抱住了少年宽阔而温暖的脊背。指尖触碰到那充满弹性和热度的年轻躯体,一种陌生的暖流瞬间从指尖窜流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那如影随形的冰冷。
他将脸更深地埋进陆临散发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颈窝,汲取着那份蓬勃的暖意。黑暗中,他紧闭的眼角,又有温热的液体无声滑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寒冰,而是终于破土而出的、带着痛楚和希望的暖流。
陆临感受到颈间的湿意,心口又酸又软。他松开一些怀抱,低头,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沈砚知的额头。一个无比珍重、无比轻柔的吻,带着少年滚烫而虔诚的承诺,小心翼翼地落在那片微凉的肌肤上。
“哥哥,”他的声音带着笑,也带着泪,却无比清晰,“我会做你的药引子,一辈子。”
昏暗中,沈砚知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陆临背后的衣料,像是抓住了溺水浮沉半生后,终于靠岸的方舟。他微微侧过头,冰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陆临温热的颈侧。
一个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回应。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阑珊,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冰封的心防在少年炽热的爱意下彻底消融,露出底下柔软而渴望被爱的土壤。一段以“不配”开始的故事,终于在这一刻,迎来了属于“我们”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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