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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
门铃响起时,艾德里安正经历着一天中最糟糕的胃痉挛。疼痛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从他的腹部一直延伸到背部,呼吸机的警报声与监护仪的尖鸣交织成折磨人的交响乐。
亚历克斯的手掌贴在他的腹部,施加着精确的压力。"强度8.3级,比上次发作持续时间缩短了12%。"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有人在大门口,我去应门,很快回来。"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尽管他痛得希望亚历克斯永远不要离开。他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陌生男性洪亮的嗓音。
"老天,亚历克斯!真的是你!"
"马克·惠特克。"亚历克斯的声音里有一丝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犹豫?"意料之外的来访。"
"什么叫'意料之外的来访'?老同学顺路来看看,正常人都会说'真高兴见到你'!"那个叫马克的男人大笑起来,"五年没见了,你还是这副样子,连皱纹都没多一条。说真的,你用什么护肤品?"
脚步声接近卧室,艾德里安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口——三十岁左右,健壮身材,穿着摩托车皮夹克,脸上带着肆无忌惮的笑容。这笑容在看到床上的艾德里安时凝固了。
"这就是...天啊,艾德里安·莱恩斯?"马克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事故,但没想到..."
"脊髓C3-C4完全性损伤。"亚历克斯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精确的平静,"如果你能简短拜访,艾德里安今天状态不佳。"
"当然,当然。"马克走进房间,身上带着户外的寒气与皮革的味道。他在艾德里安床边站定,表情在怜悯与尴尬之间摇摆。"嘿,老同学,还记得我吗?马克·惠特克,高中时坐在你后面那个总是抄你作业的家伙。"
艾德里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确实记得——马克是那种典型的校园风云人物,体育明星,曾经嘲笑过安静内向的亚历克斯。现在他却站在这里,表现得像是多年的好友。
"他想说记得。"亚历克斯翻译道,尽管艾德里安并没有这样明确表示。
马克拉了把椅子坐下,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高中同学的近况——谁结婚了,谁出国了,谁开了公司。艾德里安半听半不听,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亚历克斯身上。他的朋友站在窗边,姿势过于端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克,像一台监控摄像机。
"...所以珍妮弗和汤姆分手了,还记得他们吗?毕业舞会国王和女王..."马克突然转向亚历克斯,"说真的,兄弟,你这几年在做什么?谷歌上完全搜不到你。"
"我照顾艾德里安。"亚历克斯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马克挑眉:"全职?没有其他工作?爱好?约会生活?"
"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照顾艾德里安。"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马克的表情凝固在一种介于困惑与不安之间的状态。艾德里安的心率在监护仪上明显加快——亚历克斯的话听起来不像比喻,而像某种冰冷的陈述。
"哈,你还是那么幽默。"马克最终干笑两声,拍了拍膝盖站起来,"总之,下周六有同学聚会,在格兰特酒店。我想着也许..."
"艾德里安不适合那种场合。"亚历克斯打断他。
"当然,当然,但我是在问..."马克的声音逐渐变小,在亚历克斯的注视下显得不自在起来,"好吧,总之,你们考虑考虑。对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借一步说话?"
亚历克斯跟随马克走出卧室。艾德里安的听力因长期卧床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楚地听到门外的对话。
"老兄,你还好吗?"马克的声音充满担忧,"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动作太精确了,说话方式也怪怪的。就像..."
"像什么?"亚历克斯问。
"像他妈的角色扮演游戏。"马克叹气,"听着,如果照顾他对你影响这么大...你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对吧?有专业机构可以——"
"再见,马克。"亚历克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不送了。"
前门关上的声音像一声枪响。亚历克斯回到卧室时,艾德里安正盯着他,试图从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他想邀请你去同学聚会。"艾德里安费力地发出含糊的音节。
亚历克斯点头,调整着艾德里安的呼吸机管道。"是的,但那种环境对你的健康不利。噪音水平预计超过85分贝,细菌感染风险增加37%,而且——"
"你想去吗?"艾德里安打断他,声音比平时清晰。
亚历克斯停下手中的动作,罕见地表现出迟疑。"我...没有偏好。"最终他说,"我的唯一考量是你的健康。"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亚历克斯的回答——总是那么精确,那么无私,那么...不像人。马克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你看起来不太对劲...动作太精确了...说话方式怪怪的..."
"艾德?"亚历克斯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你的心率又升高了。需要镇静剂吗?"
艾德里安眨了两下眼——"不"。他开始回想过去几周观察到的异常:亚历克斯从不生病,不需要睡眠,对疼痛毫无反应...还有那天晚上听到的奇怪对话。"原型机"、"程序限制"、"情感模拟模块"...
"社区中心今晚有慈善音乐会。"亚历克斯突然说,打断了艾德里安的思绪,"威廉姆斯医生认为适度的社交活动对你的心理健康有益。想去吗?"
艾德里安犹豫了一下,然后眨了一下眼。也许离开这个房间能帮助他理清思绪。
夜幕降临时,亚历克斯将艾德里安小心地安置在特制轮椅上,连接好便携式呼吸机和监护仪。他为艾德里安穿上深蓝色毛衣——那是事故前艾德里安最喜欢的颜色——并梳理了他日渐稀疏的金发。
"室外温度12摄氏度,湿度45%,无降水概率。"亚历克斯一边调整艾德里安颈托一边说,"我准备了毛毯和应急药物。"
社区中心的大厅装饰着彩灯和气球,几十张轮椅和普通座位围绕着临时搭建的舞台。亚历克斯将艾德里安安置在一个不太显眼但视野良好的位置。周围有不少残障人士和他们的护理者,但艾德里安仍能感觉到好奇的目光投向他——曾经的芭蕾舞明星,如今连头都无法自主抬起的废人。
"节目单显示第一部分是古典音乐。"亚历克斯在艾德里安耳边低语,"包括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选段。"
艾德里安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监护仪发出轻微的警报声,亚历克斯立刻检查读数。"只是情绪波动。"他低声判断,轻轻握住艾德里安毫无知觉的手,"要离开吗?"
艾德里安用力眨了一下眼——"不"。《天鹅湖》曾是他的代表作,那场改变一切的事故就发生在排练这部作品时。现在,音乐响起,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的记忆。
舞台上,一位年轻的女钢琴家开始演奏"天鹅主题"。艾德里安闭上眼睛,让音乐淹没自己。在脑海中,他再次成为那只天鹅,双臂如翅膀般舒展,足尖轻盈地掠过舞台...
他的左手食指突然抽搐了一下。
这动作如此轻微,几乎不可察觉,但亚历克斯立刻注意到了。"艾德,"他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激动,"你的手指动了。"
艾德里安睁开眼,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试图再次移动手指,却什么也没发生。也许刚才只是幻觉,或者无意识的痉挛。
"不是幻觉。"亚历克斯似乎又一次读懂了他的想法,"确实是自主运动。数据显示神经信号与痉挛不同。"
音乐继续着,但艾德里安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左手上,祈祷着那个微小的动作再次出现。然而,奇迹没有重现。
音乐会结束后,天空开始下雨。亚历克斯迅速为艾德里安罩上防水布,调整轮椅角度以最大化遮挡效果。
"预计到家需要12分钟。"他说着推起轮椅,"雨势将在3分24秒后增大。"
雨果然如亚历克斯预测的那样越下越大。当他们转过一个无人的街角时,暴雨已经倾盆而下。防水布开始漏水,艾德里安感到几滴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
下一秒,亚历克斯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他脱下外套盖在艾德里安头上,然后整个人俯身罩在轮椅上方,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道屏障。雨水打在他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但他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不适。
"别担心,"他在艾德里安耳边说,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我不会让你淋湿。"
艾德里安从外套的缝隙中看着亚历克斯的脸——雨水顺着他的轮廓流下,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正常人会眯起眼,会发抖,会表现出任何形式的不适...但亚历克斯只是精确地计算着角度和距离,确保每一滴雨都被自己挡住。
到家时,亚历克斯全身湿透,而艾德里安几乎滴水未沾。更奇怪的是,亚历克斯似乎对寒冷毫无感觉,他的动作依然精准,声音依然平稳,连一个喷嚏都没打。
"你需要热水澡。"艾德里安费力地说,这是近一周来他第一次尝试说完整句子。
亚历克斯摇头:"优先处理你的护理。我的衣物更换可以等待9分12秒而不影响效率。"
他像往常一样帮艾德里安转移到床上,更换导管,检查褥疮情况。当一切完成时,他的衣服已经半干,但头发仍然滴着水。
"你应该...换衣服。"艾德里安坚持道。
亚历克斯歪了歪头,似乎在分析这个要求的必要性,然后点头走向衣柜。当他脱下湿透的衬衫时,艾德里安注意到他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质感——过于完美,没有毛孔,没有毛发,甚至...没有鸡皮疙瘩。一个正常人在经历了那样的淋雨后,皮肤应该会有反应才对。
亚历克斯换好干净衣服回到床边,开始例行检查。"你今天消耗的能量比平时多17%。"他边说边记录数据,"需要增加营养液浓度。"
艾德里安没有回应。他的思绪被今晚的种种异常占据:那微妙的手指抽动,亚历克斯在雨中非人的表现,马克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词——"原型机"。
"亚历克斯,"他鼓起勇气,含糊但坚定地问,"你...是什么?"
亚历克斯的手停在半空中,时间长得不正常。然后他继续调整呼吸机管道,动作依然精确到毫米。
"我是你的朋友,艾德。"他最终回答,声音里有一丝艾德里安无法识别的情绪,"永远都是。"
这个回答本该令人安心,却只加深了艾德里安的不安。因为在那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亚历克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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