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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哀悼
晴天下的人想尝尝海。蓝瓷带回来四只螃蟹,半斤海菜,湿漉漉地拎了进来,一路都是水渍。我听着《天鹅湖》的变奏,在楼上躺着,嗅到海鲜的腥甜,听见她洗菜,切菜,下锅,开火,燃烧的火就像下雨。螃蟹属凉,我不能多吃,却也是想念,嘴上念叨。她纵容我,就去岸边抓了。她正在做的是蟹壳蒸饭,传说中萨尔贡人的美食。
紧接着,她又拎进来一条鱼。
我趴在桌边,抚上旁边放着的一枝野槐,指尖青涩的花瓣夹着露珠,散发淡淡的香。这是她在河边随便摘的,我洗干净了玻璃水瓶,放好水,将它整整齐齐地扎进去。
蓝瓷总有使不完的精力。我不知道它何时耗尽,只能静静替她换水,擦玻璃瓶,修剪花枝,对此选择一言不发,比如现在我拿起玻璃瓶里的野花摆弄,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花瓣上面的露珠随着抽动,缓缓地抖落在掌心。我听着她走进厨房,伴着我的脚步声。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洗鳞,刀片细细地切开两面,指腹按压着鱼肚一路往下,来回切割花刀,用料酒腌制,再开锅点火,锅上洒油,丢鱼上锅……忽然肩膀一沉,侧过头,才发现是我的脑袋,我半个头压在她肩膀,发际线边缘细细密密的新生发丝像盛开的槐花。
她有点心慌,又听我话语含笑:“要不要我帮你呀?”
我离得太近,近到能让她清楚地听见我呼吸的颤动,近到能嗅到我腕间一股淡淡的槐花清香。我柔软的身躯宛若水母般瘫下来,无数支长长的触手缠绕着她,四肢都被紧紧地黏住,让她移不开脚步,僵硬地侧过头,忽然红了耳尖。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接近,我常常怀抱着一种特殊的恶意,悄悄对她进行捉弄,像蜜袋鼬般扑过来,两手圈住她的肩胛,使她“心惊肉跳”。我看她不说话,又贴了上去,用鼻尖蹈了蹭她的下颌,拉长音调:“你怎么不理我?”
那柔软的,如同小动物般朝气蓬勃的触感,也是易折的,可以摧毁的。蓝瓷想起背后的人趴在桌边呕吐,胃部踌躇,脊背高高地弓着,像剔线的虾。她睫毛一颤,声音低低的:“……我还在做鱼。”
做鱼是一门技术活,老了,生了,都味道差一点,要掌握好火候,不高不低,时间恰好,才能鲜嫩可口,口感细腻。我不会做鱼,顶多是帮忙剥蒜切葱,先用水随便地冲一冲,再甩两三下,最后暴力地撕开它们,说是帮忙,更像在捣乱。蓝瓷看不下去,却从不指责,只是替我再切一次,安安静静地将我弄乱的调料分类,入锅。然后我又开始捣乱,一会撒盐丢糖,一会吃着盐水冰棍,踩着拖鞋在木地板上嘎吱嘎吱地走,故意发出声响,让她不得不回头。我感受着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走过去懒洋洋地靠在桌边拽着她胳膊,感受着这如蛋花般轻盈的目光:“谁叫你都不理人的。”
我喜欢她聚精会神,不喜欢他分散精力,把多余的视线拨出去,做饭是这样,生活是这样,与人社交也是这样。我需要她的从容。
这次我主动松了手,温情一触即散,只留余温,如烧灼的烟灰。鱼躺在锅底,冒着热气,等待着她再次翻面。她没想到我会抽手,难得愣住,回过头,又瞧见我的面颊,我皮肤之下的瞳孔虚幻地望着她,沉得像一对宝石,浸在柔和的清水里,读不出具体的情绪。这些天的怪异在我心中打结,缠绕,最后重重地压在心口,宛若一颗坠落的陨石,使我察觉到不安。我已经习惯了她轻轻的微笑,她的语调,她自然的神情,也应该去明白和习惯她的痛苦与焦虑,接受她的本真。
爱一个人,就是爱祂的痛苦。
我一直这样认为。
那些过往就像随风飘走的蒲公英,就算渐渐飘散,落在山谷,也会发芽,长大,开花。
我不会告诉她。
火滋滋地烧着锅底,忘了翻面,雪白的鳞肉烧出焦黑的皮。我听见窗外在下雨,风吹来,鸟雀飞散。我想起认识姐姐的第一天。她是忽然降临的,宛若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蛊惑着我走入陷阱,毁掉坚守的堡垒。明明她才是恶魔吧,等待着贪婪的人类献上忠诚,作出命运的交易。或许,比起奥杰塔,她更适合洛德巴特这个名字。那时的我将手拍在桌上,倔强地望着她,而她姿态懒散,笑着说,你是我的了。于是我真的就是她的了,静静地坐床边,一口一口地等着她喂我吃粥。我那时腼腆,吃得乖巧,也很慢吞吞,吃了没多少,又吃累了,趴在枕上一动不动,两颗眼珠盯着她,像鸟的眼睛。她没有直视我,低眉垂眼,用纸巾擦拭我唇边的污渍,动作温柔。
现在的我感受着虚无,只是说:“我饿了。”
蓝瓷忽然就开了口,含着鼻音,气息热呼呼的,像刚烤熟的曲奇饼干:“小玉。”
“……嗯?”我懒得纠正她给我的新称呼。
她早已习惯我的恶作剧,反之视为日常。难得的,她不在乎我的挑逗,也不在乎我的看法,却是反客为主给了我一个新称呼。这些天的若即若离就像风筝线一般,牢牢地挂住我的心,也或许是我们的心。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再次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自此无法逃脱,她的一切悲伤皆由我承载,她的一切喜乐皆由我感受。
于是她望着我。
夜里,我躺在被褥间,听着床边蓝瓷柔和的呼吸。她居然像白天所说的那样,真的在旁边打了地铺。
房间里多个人也多了一丝生机,我心里浮上一种奇怪的情绪。这场景很熟悉。很久以前,姐姐也是这样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吧?我们有时悄悄聊天,有时只静静咀嚼着沉默。
我记不太清了。
我没有丝毫睡意,脑海里的思绪像纷乱的线,把我整个人沉浮在水面上,品尝静默。
“我听见你说话了。”蓝瓷的声音传进我耳中。
“我说什么?”我有点奇怪。
“你说你疼。”她回答。我听到她似乎坐起身来,幽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需不需要我抱抱你?”
我忽然萌生起一种奇怪的惭愧。奥吉莉亚,奥杰塔,洛德巴特,蓝瓷,姐姐……所有的名字绕成一团,我被捆缚其间,无法动弹。
我僵硬地把头扭向蓝瓷的方向,像乱奔的雀。“别操心了,管好你自己的人生吧!”
说完,愧疚和解脱的快意涌上来包裹住我,心里寂寞的河开始奔流。
“现在就是在管我的人生。”她的话再次传进我的耳朵,击碎了我所有所有纷乱的情绪。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空洞的虚无。
我好像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动,带着命运前进所带来的摩擦,刺耳的轰鸣充满了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来了!静静地,悄悄地,却又极其喧嚣,极其粗粝地!那是比怪物更可怕的东西,带有特殊的麻醉效果,化解了怪物的进攻。
我急需说点或听点什么好调动自己僵硬的感官,于是我寻找话题。
“那么悲剧呢?”
“悲剧里最多的是死亡悲剧。举个例子,在当下的小说叙事里,常常可以看到人们对“悲剧式赴死”的偏爱,破碎的灵魂天生比挣扎的生命更接近信仰的本质。”她解释。“浪漫化的求死是放弃,让放弃成为对抗世界的壮举。对她们来说,死亡是解脱,是对抗无力现实的伟大悲剧,她们是被命运所推着走向死亡。它源于无法承担或难以面对现实的困境,死亡是解脱的出口。这种行为的内核是自我放逐,是一种对痛苦的逃离,对无法解决的存在困境的摆脱。”
“对于浪漫化的求死来说,死亡是一种凄美的、壮烈的、纯洁的、终极的解决方案或艺术形式。而从内在价值层面来看,求死将所有的可能与希望隔绝在外,从根本上否定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她躺回被褥间。“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悲剧所产生的哀悼不是简单的悲伤或情绪处理,而是将创伤性丧失转化为可处理的缺失,使其不至于以症状的形式回归。”
我接话:“我觉得哀悼最难的一环在于,哀悼之所以是哀悼,因为我们知道某个人已经去世而逝者是无法复生的,但一段关系总是会有回旋余地,因为对方并没有消失,也就是说哀悼的前提是当事人要认定一件事已经完全到达终点才能开始,但大部分情况下人们对于关系的哀悼一开始就不是哀悼而是反刍和思考如何挽回,而且现实里也不好说这个关系是否真的结束,多年之后又再次相聚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才是最难接受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
“祝你早日走出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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