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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闲
雪琅成长的飞快,待到来年春种时,他已经能迈着有力的小短腿在田里帮着撒种子、拔杂草了。
干农活这事自然也少不了春雨,她弯着腰在田里忙碌着,忽地感觉衣角被人拽了一下。低头一看,雪琅不知何时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脸神神秘秘地样子。
“嗯?”春雨抹了把汗。
雪琅眼睛亮亮的,歪头看一眼在对面干活的仲福,使劲朝春雨摆了摆手。
春雨会意,蹲下来靠近雪琅,接着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糖。
乡下大集上老农卖的自家做的简陋糖块,但凡见过点世面的小孩都不会太喜欢。不过,对于春雨来说,已经是一份奢侈了。毕竟就算这东西,在他们家也是雪琅专属的。
“甜不甜?”雪琅问道。
春雨笑着点点头,揉了揉雪琅软软的发顶:“可不许跟爹说我吃了啊。”
雪琅眉飞色舞:“当然啦。”
他似乎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任务,很是开心,提着一个对他来说过于大的竹篮子蹦蹦跳跳地干活去了。
春雨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一眼头顶的青空。终于又熬过一个可怕的冬天,好在仲家一家人勉力支撑,日子虽清苦却还熬得下去。
不过雪琅越来越大了,开销自然也会变大,希望今年上面朝廷别再加税,收成好些,庄稼人勒紧裤腰带,日子总归能过得下去。
春雨叉着腰在春风里看着眼前不大的田地,心里依然充满了希望。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春雨虔诚的祈求,上半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秋天收成也不错,仲福甚至跟穆氏商量着,攒点钱,明年收成还好的话,就去买个猪苗。听得两个孩子在旁口水长流。
家里一宽裕,连仲福脾气也变好了些,穆氏发病也没那么频繁了。
秋收结束,农闲时节,仲福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准备把穆氏这些日子编的筐筐篓篓带到县里去卖。
他本来只打算带着雪琅进城,可耐不住雪琅撒娇耍赖一定要姐姐一起去,想着春雨也能帮着打打下手,仲福便同意了。
春雨欣喜若狂。进城,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冷宫妃子突然能去见皇帝、被贬的大臣得到朝廷的征召令,简直比过年还让人兴奋。
一大早,春雨就爬起来,换上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又用娘亲的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雪琅也早就被穆氏叫醒,正坐在她怀里好奇地看着春雨忙活。
穆氏最近精神不错,一面看着雪琅吃饭,一面含笑望着兴奋的女儿。
春雨生得不错,瓜子脸、杏核眼。只不过平日里从早到晚灰头土脸地忙着干活,也就不怎么显得出来。
穆氏低头笑着问雪琅:“姐姐这样好看吗?”
雪琅兴奋地挥舞着小短手:“好看!”
春雨有些羞怯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心里却有些受用。
天还未亮,三人便收拾好东西上路。走到日头高升,才进了县城大门。
他们所属县人口过万,算个大县,恰逢农闲,进城做些小买卖的农民多,出来看热闹的、买东西的人也多。
仲福令春雨牵好弟弟,寻了块干净热闹地方摆好摊,把两个孩子招呼到身边,叮嘱二人不许乱跑,然后一家人便卖力吆喝起来。
春雨和雪琅都很高兴,平日里困在鸟不拉屎的苦萍村,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新奇玩意。两人大声吆喝着,并不觉得疲倦。
春雨正眼花缭乱地看热闹,忽听人群中传来呼喝声,接着挤在一起的人们自动自觉让开一条路,也没人再大呼小叫。
春雨伸长脖子望去,只见道路中央,领头的是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他身旁有一身形瘦长的少年,手扶腰间佩剑相伴而行,后面跟着几个兵卒。二人一路走一路谈话,显是相熟。
等这一行人走过,集市才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春雨十分好奇:“爹,那个人是谁啊?”
仲福摆弄着筐:“傻孩子,那位是咱们县的县太爷,以后记着点,别冲撞了人家。”
春雨继续问:“他旁边那个人好年轻啊,也是官吗?”
这倒问住仲福了,他又不愿露怯,只拍了女儿后脑勺一下:“就你话多!别问了!”
倒是旁边卖菜的插嘴道:“那个后生是县令大人的妻弟,今年举孝廉刚选上来去别的县做官,估计今天是来辞别姐姐姐夫
的。”
仲福也好奇起来:“那后生我看年纪不大啊。”
卖菜的比划了一下:“十六。”
仲福嗐了一声:“你说说,人家才十六,就当上官老爷了。”
另一边帮人写信的穷书生接话道:“这算什么,章大人他算下品寒门,才被指派去了县里。人家世家大族的后生,有的还没章大人年纪大,出将入相执掌机要的也不少呢。”
卖菜的似乎也懂些门道,阴阳怪气地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古话一点错都没有。要怪,就怪咱命不好,没托生到凤凰肚里!”
仲家一家子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已然听不懂二人酸不溜丢的话,他们只知道这章大人虽年轻,却已经是他们这些小民惹不起的人了。
不过,这些话也就听个热闹,仲家人的心思还是放在卖东西上。
今日行情不错,到了午后,各种筐卖出去有一半。
春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问她爹能不能去对面的百戏摊子那里看戏文。
仲福心情不错,丢给儿子女儿两块菜饼,让他们早去早回。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牵着手走到街对面。
对面摊子的大戏排了一上午,现在换了个说书先生,正抑扬顿挫地说着。
春雨姐弟俩本担忧自己身量矮小,看不到台上的戏。如今见换了说书,正合他们的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边啃菜饼一边专心听说书,享受着对他们而言难得的娱乐。
那说书先生讲得却是一折《蒙冤记》,话说有一燕姓将军,武功盖世,为人忠肝义胆,数度带兵打败了入侵的胡虏,且军纪严明,深得百姓爱戴。可他越是清廉正直,便越遭歹人记恨,在圣上面前进谗言打压燕将军。
圣上听信谗言,便不再重用燕将军,燕将军一腔热血报国,偏遭歹人陷害,没几年便郁郁而终。
燕将军生前曾与京中一高官有过节,他一死,那高官便假意与燕将军之弟交好,后假借宴请其弟的名头,将燕氏全族骗至京城,将其一族上下男女百余人屠戮殆尽。而皇帝竟听信了那高官的谎言,误以为燕家想要谋反,因此竟未追究燕氏灭族一案。
讲到这里,听众们无不群情激愤,或有骂人者、或有垂泪者。
春雨也听得红了眼圈,怔怔地想,为什么像燕将军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好报呢?
一折书听完,春雨心潮起伏,带着一脸天真的雪琅回去找她爹。
仲福问她听了什么书,春雨便绘声绘色地给她爹讲了一遍。她刚讲了一半,一旁摆摊帮人写信的穷书生便道:“这不就是杨将军的故事吗?”
仲家父女问他“杨将军”是何人。
那书生突然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才凑近低声道:“你们没听说吗?因阻击胡虏而名震北方的杨将军,因得罪了国舅爷,
于四年前被骗至京城后杀害。紧接着,他们杨家上上下下也都被骗到京城一并杀害。如此灭族惨案,竟无人做主!唉,这个世道啊,还不知要怎么败坏下去呢!”
仲福叹息不已,拍着膝头道:“灭人全族...这...好歹留一个后给他们家啊。”
书生摇头道:“留后?留后做什么?等长大了行赵氏孤儿故事吗?”
一旁的春雨虽不懂赵氏孤儿,但听前情也已经听得愤愤不平:“国舅爷好坏啊!”
雪琅有样学样:“好坏啊!”
姐弟俩这话吓得仲福赶紧一手一个捂住他们的嘴,警告道:“够了!不许乱说!”
那书生自嘲一笑,转头继续写字,口中道:“罢了罢了,都不是我等小民该议论的。”
除开这个小插曲,春雨今日过得相当不错。进了城,看了少见的热闹,听了说书,还吃到了好吃的菜饼子。夕阳西下时,她心满意足地牵着雪琅随着爹踏上了回家的路。
晚间,春雨悄悄跑到灶台前忙着收拾的娘那里,鬼鬼祟祟地把藏了半天的糕掏出来,塞进娘亲嘴里。
穆氏含笑接过,慢慢咀嚼着。
“娘,好吃吗?”
穆氏点头:“真好吃。”
春雨喜滋滋的,小声道:“娘,我现在能做的活越来越多,等日子好起来,我攒了钱常给你买点心吃,好不好?”
穆氏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春雨瘦削的脸颊:“傻孩子,娘岁数大了,这些点心偶尔能吃,吃多了也不舒服。”
春雨嘴巴撅起来,她有点想不通,这么甜甜的糕点,给她一百块都吃不腻,娘居然不喜欢多吃?
难道说大人都是这样的?那他们爱吃什么?
穆氏看一眼床上睡过去的仲福,牵着女儿的手轻声叮嘱道:“咱家穷,娘也没什么钱。你若将来手里宽裕了,便自己好好把
钱攒着。现在世道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急用钱。”
春雨眨巴眨巴眼:“娘,那你怎么办?等我攒了钱,咱们放到一处花!”
穆氏略带忧郁地笑了:“我自有我的打算,大人的事,不是你们这些娃娃该操心的。”
春雨心中滋生出一种迷茫,她知道自己家穷,但年纪太小,她对贫穷最具体的概念就是饥饿和寒冷。可从方才娘亲的言语和神情中,春雨体会到了一种苦涩和无奈,这份忧愁似乎一直缠绕着她的生活,不曾消失。
正当春雨越发迷茫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大将军,打坏人!”
只穿了一件贴身衣服的雪琅不知何时从床上蹦下来,拿着一根草装作武器的样子挥来挥去,一直舞到母女俩面前。可惜他手短腿短,看起来分外滑稽。
春雨笑了:“傻瓜,别摔倒—”
话音未落,雪琅便不负众望地摔了个狗啃泥,连穆氏都笑出了声。
好在雪琅脾气好,也不哭闹,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翻了个身,借着春雨伸出的手站起来,朝穆氏和春雨傻笑。
春雨有些嫌弃地蹲下替他拍打弄脏的衣服:“你看你,又不老实。”
当她给雪琅整理衣襟时,又看到了雪琅胸口那个奇怪的花纹。
当年他们家刚捡到雪琅时,这东西就已经烙在雪琅的胸口。看着也不像字,也不像画,他们从来都没弄清楚这花纹是什么意思。
春雨把衣领掖好,赶他去睡觉,方才问穆氏道:“娘,你说雪琅胸口那是个什么东西?”
穆氏想了想,道:“这么好的娃娃,说丢就丢了,指不定是他亲生爹娘给他留的记号,指望着将来有朝一日能把找回去。”
春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夜深了,春雨翻了个身,看着旁边睡得冒鼻涕泡的雪琅,心中突然冒出个想法——会不会哪一天,雪琅的亲生父母会把他找回去?
这想法一冒头,春雨就有些别扭。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她对雪琅虽然嘴上嫌弃,可心里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一旁的雪琅不知梦到了什么,瓮里瓮气地发出“哒”的一声,拳头还在虚空中挥了一下,把春雨吓了一跳。
看这小孩的傻样子,春雨在困倦中嘟囔了一句“傻子”,转身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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