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烬

作者:G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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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与灰烬


      晨雾漫进修复室时,林砚正在给甲骨刷最后一遍清漆。漆是用松烟和桐油调的,带着淡淡的苦味,祖父说“能让字活更久”。她的指尖悬在“王占曰:吉”的“吉”字上,迟迟没有落下——这字的最后一横,总让她想起乱葬岗残碑上的“死”字,横画末端微微上翘,像强撑的笑。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比雾更轻。

      林砚的睫毛颤了颤。她认得这脚步声,轻得像猫踩过枯叶,是沈野。

      她已经五天没来了。自乱葬岗那场争吵后,迷彩裤的裤脚就没再出现在修复室的门槛外。林砚的帆布包还扔在墙角,里面装着那枚刻着“野”字的弹壳,和相机的碎片——她没扔,像在收藏一道新鲜的伤口。

      沈野站在晨光里,手里捏着一张照片,边缘被攥得发皱。她的头发剪短了,露出右耳完整的轮廓——缺角的地方长出了新肉,粉得像刚剥壳的虾,是林砚托老郎中给的药膏,说“新肉怕晒,得捂着”。

      “对不起。” 沈野用口型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雾吞掉。她把照片往前递了递,指尖在发抖。

      林砚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照片拍的是密室内部。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亮了满地的撕毁古籍,桌子上拼不拢的残碑碎片,还有墙上那些写满错字的纸——“爱”字的骷髅头,“活”字的红叉,“野”字破洞的捺画,全都清晰得像在眼前。

      最刺眼的是墙角的木箱,箱盖没关严,露出里面的弹壳和一张照片——是沈野在战地医院拍的她们的影子,被林砚用红笔涂掉的银线,在照片里像条凝固的血河。

      “你……” 林砚的手语打得又快又乱,指尖几乎要戳到沈野脸上,“你偷看!”

      这是她最隐秘的角落,是她承认“修复是谎言”的证据,是她不敢示人的、血淋淋的真相。沈野的偷拍,像一把刀,剖开了她用沉默和浆糊层层包裹的心脏。

      沈野的脸瞬间白了,却没有收回照片。她往前走了一步,把照片贴在林砚眼前,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用铅笔写的:“我也有这样的箱子,里面是他的弹壳和没寄出的信。”

      林砚猛地后退,撞在修复台上,甲骨碎片“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王占曰:吉”的“吉”字摔成了两半,像个被戳破的笑话。

      “假的!都是假的!” 她突然尖叫起来,不是声音,是无声的嘶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被扼住了脖子。她抓起案上的古籍,疯狂地撕扯——是那卷她修复了三个月的《永乐大典》,“天难老”的“老”字被撕成了条,墨色在晨光里飞散,像一群被惊飞的鸟。

      “这些字记不住谁真正疼过!” 她把撕碎的纸页往地上砸,“记不住鼠疫里的秀才!记不住炸成碎片的兵!记不住……记不住你说不出的名字!”

      沈野冲过去抱住她,被她疯狂地推开。林砚的指甲在她胳膊上划出红痕,像在发泄积攒了半生的愤怒和绝望。她抓起那片刻着“生”字的残碑碎片,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弹起来,划破了她的额头,血珠渗出来,滴在“死”字的拓片上,像给这个字点了个猩红的点。

      “别这样……” 沈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再次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双臂勒得像铁箍,“我知道……我知道你疼……”

      林砚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身体开始发抖,像寒风中的枯叶。她的额头抵在沈野的肩窝,血和泪混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迷彩服,留下一片深色的渍,像地图上的沼泽。

      修复室里一片狼藉。撕碎的古籍,摔碎的甲骨,散落的拓片,还有那枚刻着“野”字的弹壳,滚到了门槛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就在这时,沈野低下头,嘴唇贴近林砚的耳朵,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林砚。”

      不是口型,是真实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每个音节都带着温热的气息,撞在林砚的耳膜上——不是通过听觉,是通过皮肤的震动,通过骨头的传导,通过两个灵魂在绝望中最后的共鸣。

      林砚猛地僵住了。

      这是沈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砚”字的口型,不是照片背面的刻痕,是带着体温和泪味的、完整的“林砚”。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死寂的世界,照亮了那些被撕碎的字,被摔碎的碑,被隐藏的痛。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沈野。她的嘴唇还在微微颤抖,右耳的缺角盛着一点晨光,像落了片碎太阳。眼里的灰被泪水洗得很淡,露出底下的红,像刚破土的芽。

      沈野突然松开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颗手雷,墨绿色的外壳,锈迹斑斑,拉环上还拴着半截红绳,是沈野战友的遗物,她一直带在身上。

      林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沈野举起手雷,用牙齿咬住拉环,猛地一扯!

      “嗤——”

      引线被点燃了,冒出白色的烟,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你看!” 沈野把冒着烟的手雷举到林砚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你看这引线!比你的浆糊快!比我的快门快!比所有字都快!”

      烟越来越浓,呛得林砚睁不开眼。她能闻到硝烟的味道,和乱葬岗的纸灰味一样,带着死亡的气息。引线燃烧的速度快得惊人,红色的火头一点点吞噬着白色的线,像在倒计时——像鼠疫蔓延的速度,像炮弹落下的速度,像生命消失的速度,像她们之间那道裂缝扩大的速度。

      “有些东西……留不住的……” 沈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修不好,也拍不下来,只能看着它烧完……”

      林砚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不出声。她看着那截燃烧的引线,突然明白沈野不是要同归于尽。她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她——告诉她文字的无力,告诉她修复的虚妄,告诉她有些痛只能被经历,不能被保存。

      引线还剩最后一寸。

      沈野突然把手雷扔在地上,用脚踩住!

      “砰!”

      不是爆炸,是闷响。引线烧完了,弹体没有炸开,只是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底部的裂缝——是颗哑弹。

      林砚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血混着冷汗,滴在“死”字的拓片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渍。

      沈野蹲下身,捡起那颗哑弹,用手指抠开底部的裂缝,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纸条被汗水和硝烟熏得发黄,上面是用红墨水写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像用血写的:

      “我记不住你的手语,但我记得你的温度。”

      林砚看着那张纸条,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是啊,她记不住那些复杂的手语,记不住“生”字的藏处,记不住修复的工序,但她记得月光下的吻,记得废墟里的拥抱,记得彼此指尖的温度——这些比任何文字都真实,比任何修复都坚固,比任何引线都持久。

      沈野把纸条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掌心的伤口上轻轻划了一下,是个“野”字。然后她站起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被撕碎的古籍,被摔碎的甲骨,被遗忘的弹壳,动作很慢,像在拼凑一幅破碎的画。

      林砚握着那张纸条,指尖触到上面的血字,突然觉得那些被撕碎的字不再重要,那些被摔碎的碑不再重要,那个藏着秘密的密室也不再重要。

      因为沈野说,她记得她的温度。

      修复室的晨光越来越亮,照在满地的狼藉上,却意外地有种安宁。林砚看着沈野的背影,她的迷彩裤上沾着墨渍和血痕,右耳的缺角在光线下像朵倔强的花。她突然想起祖父说的“字喜欢甜”,或许字也喜欢真——喜欢沈野哑弹里的纸条,喜欢她喊出的“林砚”,喜欢她们此刻,在一片狼藉里,终于学会了用“痛”来沟通的、笨拙的真。

      林砚慢慢站起身,走到沈野身边,和她一起捡那些碎片。她的指尖碰到沈野的指尖,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触电一样,却又忍不住再次靠近。

      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个破碎的字,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像在说:

      没关系,碎了也没关系。

      至少我们记得,彼此碎片上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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