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

作者:袷衣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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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玉


      邺城侯府位于宫城西面的义安坊,本是太丨祖胞弟燕王的王府,文帝自建康迁都涿郡后,修缮前朝宫室,燕王府便一直被封存。直至霍儒受封平乡侯,宣帝特将其赐与其为邸,后来其子霍复加封邺城侯,亦未更换。

      雪还在下,霍钧在角门外勒马,便见管事王恽已候在阶前,“世子,邺侯请您去他院里。”
      霍钧眸色微沉,眉间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不去。”
      说罢,他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仆从,头也不回地踏雪上阶。
      王恽抢步拦在他前头,低声道:“世子,他不论做了什么,终究是您的父亲不是?”
      霍钧冷笑一声,推开王恽径自入府,王恽追上他,边走边絮絮道,“您这般是痛快了,可这痛快于您又有何益?便是县主在,定也不愿您这样替她出气,平白令旁人看了笑话,捡了便宜!”
      霍钧停下,正欲说什么,角门处辚辚车声碾过雪地。侍女打起帘帷,一只素手搭着腕子,女人踏下车来,雪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眉眼,对霍钧道:“兄长,一起进去吧。我有事要同邺侯商量。”

      霍樾招了人回她未嫁时的院中,霍钧只得先行往霍复处,庭院深深,积雪覆着嶙峋怪石与枯败荷塘,一片死寂的白。他站在院外,不愿入内。霍复却似早料到他的打算,一方案几临水而设,红泥小炉煨着银吊,乳白的水汽蒸腾缭绕,茶香氤氲,与池面死气格格不入。霍钧心中冷笑,却也只能在父亲对面坐下,一言不发。

      霍复却是气淡神闲模样,只捻起茶盏,一面淡淡道:“自你姐姐和母亲去后,我们再也没有这么好好坐下来过了,多久了?五年了吧?”
      霍钧不接他的话,只冷笑一声:“我还以为,邺侯没脸提她们了呢。”
      霍复的手一顿,下一瞬,那盏茶已泼了霍钧满脸,霍复眼也未抬,重斟了一盏,细细吹凉,方才饮了一口,“去年多雨,庄子上收来的茶,到底次了些。”

      水珠顺着霍钧紧绷的下颌滚落,烫红一片。他没有动,亦未去拭面上与发间滴落的水渍,只重复道:“你对得起谁?”
      预想中的第二盏茶并未再至,而霍复抬头看着他,闷咳了数声,方冷道:“谁都能说我对不住他,唯独你……”
      霍复一顿,抬手指着他,“唯独你不能,我做的一切,为的都是你。”
      “有一点倒是不错,霍渠若是男儿,我定然选她。你有哪点比得上她?”

      言罢,他将茶盏重重拍在案上,炉上热着的小银吊不断向外滚着乳色的水雾,屋中两人都冷面不语,唯有水声渐沸,在死寂中嘶鸣。外间的门适时被叩响,仆侍恭声道,“汝南王妃来了。”
      霍复吐了口气,不再看他,“让她进来。”

      霍樾入内,便见一身狼狈的霍钧,已大抵猜出了两人争执的缘由,她没有点破的意思,亦无劝和的打算,只道:“父亲,三兄。”

      霍复点头,指向手侧的位置,“坐吧。”
      霍樾恍若未闻,径自坐在霍钧身边,霍复也未发作,反斟了盏茶,递至她眼前,“昨夜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霍樾并未接茶,只道:“魏定死了。”
      霍复执盏的手悬在半空,“这便是你要的?”
      “魏定死了,还有魏密,还有魏安,魏宿,魏宁,死他一个,不过是让父亲看清,魏容的手段罢了。”

      魏定此番不敢动用绣衣局的人手,又想拉崔氏当替罪羊,动作左右受制,三方各怀心思,风声早便露到了邺城侯府。霍复并未声张,暗中调了千余部曲藏于京中,只待魏定等人刺杀事成,便以除逆之名杀之,扶持汝南王魏容称帝。
      而三日前,身为汝南王妃的霍二娘子却突然回府,令霍复按兵勿动。

      “……你的意思?”
      霍樾反问道:“当年诸帝子中,父亲为何选了魏容?”
      为何?霍复将盏放下,那年霍芾所出二公主被废后霍舒毒杀,他便知道,皇帝不可能允许妹妹再诞育皇子,皇帝后宫嫔御多系世家。唯有魏容的生母杨氏,心性怯懦又出身寒门,其兄杨恭至今不过代郡郡尉。这样的出身,杨氏日后纵使有外戚的身份加持,亦是无法与霍氏抗衡的。

      “外戚孱弱,霍氏方能独掌权柄不假。可邺侯与我既已告知魏容,夺位之事应当暂缓,他还是背着你我动了手。”霍樾转过面前的杯盏,却并不入口,“比外戚孱弱更要紧的,是听话。”
      “你有人选了。”霍复已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十一皇子魏宁,”霍樾低下身,缓缓道,“其母徐充华,新兴年间,因谢太子案没入宫掖。诸子之中,出身至贱者,唯此一人。”

      霍复打量着霍樾,终只吐了口气,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霍樾却转向霍钧道:“哥哥,我还有件事要同侯爷说。”
      霍钧会意,起身离开,霍樾方将袖袋中的板指放在案上,推向霍复,“还有一事,姑母托我将此物还与邺侯。”
      霍复一怔,将板指套在食指间,轻抚过那道裂痕,他眼中似有异色,又在一瞬后隐匿无踪。
      “邺侯不想知道,姑母同我说了什么吗?”霍樾道。
      霍复却只低笑一声,倏地将板指重重砸向地面,紫玉破裂,散在青灰的石砖上,一地碎骸,他淡淡道:“有裂的玉,便是还回来了,又有何用?”

      霍樾垂睫,自取氅衣披上,转身步入庭中细雪。水榭外,紫衣妇人执伞静立,纸伞的殷红映至女人的长眉凤目间,却无半分艳俗,反更显那远山黛绿清丽无匹,宛若神妃仙子。
      霍樾不可避免地窥见她秾丽的容颜,那道裂痕与之交叠,令她一时竟难探知,这一切究竟是可悲,还是可笑?
      又或许,只是场荒诞幻梦。
      她终只向沈紫筠微微一福,“沈阿姨。”

      沈紫筠矮身回礼,待霍樾离去,她方抖落伞间残雪,敛衣入内。无声跪坐在霍复身侧,霍复似疲于再言,阖眼斜倚在她怀中,气息粗重,紫筠垂眼低眉,温顺地替他揉着额角。良久,霍复才低语道:“一个两个上赶着气我,还是你贴心。”
      紫筠手上动作未顿,只温声道:“孩子们都大了,终归有自个的思量。”
      “嗯,”霍复喉间应了一声,忽又梦呓般道:“便是大上几岁……也不妨事。”

      霍樾撑伞独行,青石小径积雪没履。至内院月洞门前,却见那身影兀自徘徊,肩头已积了厚厚一层素白,衣裳被打得湿漉漉。霍樾觉得好笑,却又涌上一股难言的哀意,她苦笑一声,转而扬声唤道:“三兄!”
      霍钧应声抬头,却被霍樾一把拉到伞下,十七八岁的男子已经抽条,被迫同妹妹挤在一把伞里,只得缩着头颈,霍钧接过伞柄,撑得高了些,“你先前让我在宴上盯着,便是知道魏容会动手?”
      “是。”
      霍钧顿了许久,霍樾眼底的笑意渐淡,自嘲道:“你是不是想问,他和我终归是夫妻,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钧摇头,“你想要做什么,去做便是。”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霍樾抬眸看着兄长,轻语道,“我姓霍,无论嫁给谁,我都是霍氏女。他娶我,敬我,畏我,皆是因为霍氏权势不倒。若霍氏倾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但只要霍氏在,任何人,都可以是我的夫婿。”
      霍钧的喉结滚了数下,终是道:“既然决定了,找个机会同魏容和离吧。”
      霍樾却摇首,“汝南王妃的身份还有用。”
      “可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撕破脸,你在魏容身边……”霍钧紧盯着她,话未说完,霍樾已打断道:“我有我的打算。”
      她又一笑,拉住胞兄的衣角,“你刚说的,我想要做什么,去做便是。”

      房中诸人都已退去,帷幕低垂,昏黄烛火摇晃,撞入铜镜之间,昏黄镜中人影模糊不清,可她知道,那是一张尚未衰朽的脸,眉心眼尾未生深痕,鬓角发间尚且鸦绿。可这一次,她大抵不会再有这样的福分,有机会看见自己鬓华齿落的模样。

      镜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影,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脖颈,顺着颈骨缓缓上移,终停在她的下颚,镶金嵌玉的戒指硌得她有些生疼,而他的另一臂横过她的肩颈,将她紧紧禁锢于臂间。
      霍樾合眼,任凭炙热的唇烫在颈后,又游走至颈侧,重重咬下,酥麻在瞬间炸起,顺着脊柱直冲发顶,霍樾一颤,唇间已溢出一缕低哑的喟叹。
      身/子倏地一轻,惊呼尚未出口,后背已陷入锦被的柔软,魏容欺身压下,埋首咬开霍樾已然凌乱的寝衣,藕荷色的抱腹与那抹刺目的莹白随之露出,霍樾眯起狭长的灰眸,只抬手抵在魏容肩头,要将他自身上推离,却被魏容一手扣住手腕,压在枕间。
      霍樾没有挣扎,反仰颈贴近,濡湿的唇便覆在他的耳际,带着潮热的风,含笑着一字一顿,“我不想要。”

      魏容的动作一顿,却没有放开她,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妻子,眼中的欲望与戾气分明厚重得快要溢出,出口的语气却还称得上平和:“你回侯府了。”
      “是。”霍樾抬眸打量着他,昏暗的罗帐中,魏容的眼闪烁如鹰隼,更似狩猎中的豺狼——他也这般年轻,年轻得可憎,年轻得可爱,野心、欲望……想要的都写在眼里,不加掩盖,无从掩盖。

      “三日前,你去了侯府,昨夜霍钧便在殿上出手拿了刺客,这次又是什么?”
      霍樾轻笑一声,“我兄长拿的是行刺圣上的刺客,你急什么?”
      她一顿,眼中已无了笑意,“还是说,那刺客是你的人?”

      魏容一怔,手不由松了几分,霍樾抽出被他攥住的手,推开魏容,自己披衣下榻,转而俯下/身看着魏容,“文礼,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嘉若真得了手,昨夜霍氏除了推你上位,再无路可走。失手了也不打紧,圣上定能查出,那赵嘉之父乃崔氏门生,有崔亢之事在先,想来,晋阳侯府被剥爵已是从轻发落了。九皇子魏安乃崔氏子,必受其累。一石二鸟,可攻可守,汝南王,你当真好算计。”

      魏容垂眸不语,似是默认。

      霍樾也不催促,只坐在一侧的春凳上看着他。终是魏容先开了口,“我没有向魏宥透露过此事,她从何发觉有异的,我也不知。”
      霍樾眼角一颤,衣袖下的手倏地握紧,却只道:“那腊月二十三日,魏宥落水一事,你如何解释。”

      “你兄长尚主琅琊,于我尚非威胁,可若尚的是魏宥,便不一样了。”魏容道。

      琅琊公主同九皇子魏安的生母崔贵嫔出身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那是比大梁还要古老的世家。
      霍樾的曾祖霍节,不过辽西参军司马出身,后随岳丈高登至旧都建康,成为建康门戶台城的守将,最初凭借的,是文帝朝那场淮南王之乱中,对太子,也便是后来宣帝的忠诚,而得以得到宣帝的信任提携,进而与世族,与皇室不断姻娅,至今不过四代人。

      “既使如今的霍氏已有压制崔氏的能力,霍氏想要延续如今之势,也不会允许他们以外戚的身份立足朝堂。所以你觉得,即使兄长尚主琅琊公主,因为崔氏的存在,邺城侯府也不可能扶持魏安。甚至,凭借这层姻亲,为求日后荣宠,崔氏也许还会成为你的助力,是不是?”

      魏容不语,霍樾接着道:“可魏宥姐弟便不同了,较之羽翼渐丰,甚至开始背弃霍氏的你,毫无依凭的魏宁才是最好的选择。”
      魏容突然站起,厉声道:“若依旧行事,如今我已面南而坐了!霍氏已经犹豫一次了,日后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直至撤底丢弃我!沦为弃子是什么结局,你我都心知肚明,允荫,你要我如何不算计?”
      “宫中的脉案父亲已暗中遣人看过了,父亲便是真起了旁的心思,也没有时间了。”霍樾打断道。
      魏容扯了扯唇角,终没有应声。
      “文礼,父亲和我都有彼此的考量,此番变数太多,并非成事最好的时机。”霍樾柔下声,抬手抚上魏容的侧颊,“父亲亦沉疴已久,霍氏终归是要到霍钧手里的,我是霍钧仅剩的同母姊妹,有我在,霍氏又怎会舍你?”
      魏容哑然片刻,再度搂住她,霍樾合上眼,却听他道:“允荫,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一个流着霍氏血脉的孩子,我会立他为世子、太子,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霍樾不自觉抚上尚旦平坦的小腹,强忍着没有冷笑,上一世,她的长子死后,魏容好像也是这样搂着她,说:“禛儿是登临极乐去了。”

      可后来霍氏夷族之后,她向前来的他质问长子真正的死因,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有这样一个流着霍氏血脉的嫡长子在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寝,允荫,我真的没办法。”

      霍樾挣开魏容,凝视着那张与她同床共枕两辈子的脸,她早夭的孩子,曾生的像极了眼前人,可在太液池中泡了一夜,冻得青紫,肿了,腐了,烂了……便再也不像了。
      不像了才好,带着与憎恶他的人肖似的脸往生……
      也太可怜了。

      这个孩子的降生,是否真正被他的父亲期许过,她从未猜到,他的情义终归都是那般,烟斜雾绕,真真假假,分不清,辨不清。
      于是,她也不想去分,不想去辩了,她只知道,她已是地狱逃逸的鬼,又怎容得魏容飞升正果。

      许久,外间的门发出吱呀开合声,房中阒无人声,只余烛火曳动,在画屏上投下影影幢幢。
      霍樾渐觉胸腔颈间一阵钝痛,直到感到如溺毙般再难呼吸,她方发觉方才的窒息,竟源自她的无由闭气,她终自救般深重喘息,带着一点腥甜的血气,引得她不住咳喘,她不敢再看,抬手掐灭明灭的烛火,四际骤然黑寂,唯有被灼烧的指尖带着彻骨痛意。

      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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