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记忆里那张字条上的数字，与此刻手中名片的号码悄然重叠。闻辞这才猛地回神，低头攥紧了微湿的折伞，将名片塞进票夹深处。
　　过去两人的交集从那个电话号码开始。但从什么时候，闻辞看林疏雨的目光中逐渐夹杂了其他情感，就连闻辞自己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后来林疏雨给她留了一张音乐学院内部演出的入场券时，又或许是林疏雨邀请闻辞旁听自己排练的那些午后。共同的朋友圈像藤蔓般悄然扩大，而她心底那份隐秘的情愫也随之滋长。她太清楚两人之间的云泥之别，于是本能地筑起一道疏离的墙，连微信上的寥寥数语，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距离感。
　　直到林疏雨的毕业典礼前，她们的关系也只停留在一种微温的、不咸不淡的状态。被动与谨慎，为这场无望的暗恋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闻辞想，林疏雨不会回头看见，而她，也没有勇气主动戳破。
　　对现在的闻辞而言，也是如此。
　　她推开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门，玄关昏暗的暖光应声亮起，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她背靠着门，指尖用力按着痛得发胀的太阳穴。
　　然而，今日重逢的林疏雨，却与记忆里的影像产生了微妙的错置。闻辞有些恍惚地想，那份横亘在两人之间、如影随形的距离感，究竟是天生存在，还是自己经年累月、用过分的小心翼翼亲手筑成的藩篱？
　　又或者，今天的一切不过是头痛引发的幻觉，这样第二天醒来，关于林疏雨的一切，就会随着恼人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次日清晨，闻辞摸索床头柜上嗡嗡作响的手机，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票夹，那张银白色的名片滑落出来。她猛地惊醒，缓慢地坐起身，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
　　自己昨晚忘了给林疏雨打电话。
　　也许那只是礼节性的客套话。闻辞这样自我安慰着，打开票夹将名片重新放回原位。她的目光掠过那张黑色的票根，银色的水笔签着林疏雨的名字，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这才看清名字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迹：
　　6.25生日快乐。
　　“唉……”
　　闻辞抱着脑袋，有些懊恼地叹气。
　　这张签名没法给小钱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拉开窗帘，地面残留着湿漉漉的灰白水痕。她将T恤过长的下摆胡乱塞进腰带，随手抓起头发扎在脑后。推开门，收起在过道晾了一夜的伞，沿着折痕仔细整理好伞面，扣上伞扣，走进电梯。
　　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震动，闻辞腾出手，看了眼来电显示。
　　“闻辞——”宋常常的声音在闻辞按下接听键的下一秒就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闻辞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走出电梯门一边回答：“我已经出门了。”
　　“我知道我知道。”对面的声音透着明显的心虚，“那个……昨天，还好吧？”
　　闻辞刷开门禁，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见到林疏雨了。”她平静地说。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
　　闻辞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我是真一下子没想起来……首都乐团那么多提琴手，怎么就偏偏轮到林疏雨来江城这个小地方啊……我真该死。”
　　好吧，这个谎显然让宋常常更加愧疚了。
　　闻辞轻轻牵了下嘴角。
　　“今天雨停了。”她声音里带着些安慰，“谢谢你的礼物。”
　　倒也不怪宋常常草木皆兵，闻辞有些自嘲地想，大概是自己当年分手后的状态太让人担心。好在回到江城的这几年，日子像水一样平淡流过，时间虽不能完全抹平旧痕，却也慢慢让一些陈年的伤疤结了痂。除了某些特定的日子，复发的钝痛会牵扯出一连串沉闷的回忆，其余的大多数时光，她依旧能按部就班地埋首于眼前的事。
　　走到工作室门口，便听见门内小钱轻快的脚步声。闻辞叹了口气，按完指纹站定在小钱面前，诚恳地道了句“抱歉”，而后深深鞠了一躬。
　　小钱慌忙去扶：“没事的没事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本来就是请你帮忙，没关系的啦……”
　　闻辞想到票根上行云流水的那句“生日快乐”，又在心里默默对小钱道了声歉。
　　落座后，两人便各自沉浸在工作中，交谈甚少。闻辞专注于为那幅山水画的边角贴条，将墨细细研磨开，静置到合适的湿度。小钱则做着手札最后的入档工作，泛黄的纸张在窗外透进的天光下舒展。时间仿佛在纸页上缓慢流淌，闻辞提笔，屏息凝神，小心地填补着被揭去部分的失色。
　　专注让其他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不知过了多久，当闻辞终于放下笔，揉着发酸的脖颈抬起头时，才隐约听到不远处小钱似乎在与人交谈。
　　“哎，小辞忙完了啊。”
　　馆长陆青山的声音传来。他正站在小钱的工作台边，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微微抖动，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有些褪色的唐装，干瘦的身板却挺得笔直，正笑着朝闻辞招手。
　　“陆老。”闻辞应道，挪动着有些酸胀的腿走过去。
　　目光这才触及陆青山身旁那个身影。
　　阳光勾勒出那人的侧影，简单的黑色衬衣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闻辞恍惚了一下，视线努力聚焦在那张沐浴在光线中的侧脸上。
　　闻辞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看到林疏雨的脸。
　　陆老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这位是林疏雨，首都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转向身旁，“疏雨啊，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我们馆另一位青年修复师，闻辞。”
　　紧接着，是林疏雨带了清晰笑意的声音：“小闻老师，幸会。”
　　“小辞？”身旁小钱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
　　闻辞这才回过神，匆忙将目光从林疏雨脸上移开，顿了下，礼节性地握了握对方伸出来的手。
　　“林……老师，幸会。”
　　温热的触感让闻辞想起那张名片上的体温，她抿了抿唇，手腕僵了一下。
　　陆老拍拍闻辞的肩，对林疏雨笑了起来，“闻辞这孩子，可能修画还没回神呢。”
　　闻辞收回手，有些不自在地绞着手指。
　　“小闻老师做事，一向这么专注。”
　　她听见林疏雨柔和的声音，抬起头，正撞进那双眸子里——柔和的、安抚的，夹杂着时光的沉静——同闻辞记忆中的那双眸子微妙地重合起来。
　　“小辞啊，”陆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捋着胡子笑道，“疏雨是咱们市博首展的特邀嘉宾。你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疏雨到时候有什么需要了解的，直接问你们就行。”
　　“小闻老师有我的联系方式的。”林疏雨的目光稳稳落在闻辞脸上，唇角的笑意加深，声音清晰地补充了句：
　　“如果没删的话。”
　　直到林疏雨随着陆老的身影消失在修复室门外，闻辞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林疏雨……这是在逼自己给她发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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