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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而论道
自拒婚圣旨那一日起,风碧轩便成了一方无形的牢笼。白沅亲自下了严令:白熙和不得擅离轩槛半步,一应出入皆需家主令手批;轩外更添四名老嬷,日夜轮守。
白熙和的顺从,并非出于软弱,而是权衡之后的清醒。
其一,白氏家训如铁。澧阳白氏以“不涉党争”立世百年,祖父白坚曾亲率子弟在宗祠焚香立誓:凡白氏子孙,若以私情乱公义,即逐出族谱。白沅身为家主,手握宗法之剑,白熙和若违逆,便是背弃整个家族。
其二,她深知拒婚一事已让白氏站在风口浪尖。周氏旧怨未散,帝心猜疑,若她再与日后掌鹤阁的昭翊郡主往来密切,等同把“结党”二字送到政敌刀口。白氏可以因拒婚而受猜忌,却不能再因私交而招灭门之祸。
其三,也是最私密的缘由——她对父亲有愧。赐婚旨意降临时,白沅曾在宗祠长跪三日,替她挡下了族中长老的责难。那一夜,她隔着窗棂看见父亲鬓边骤生的白发,第一次明白:她的任性,需要整个家族以血来偿。
于是,她把所有的不甘都藏进琴声。顺从,是她能为白氏、为挚友、为自己保住的最后一点周全。
秋来风紧,竹叶敲窗。白熙和素日只在内室临帖、煮茶、抚琴,琴声低缓,从不逾广陵散之外,白沅偶有听到,只是长叹,心中甚是心疼这个独女,只是他若不保护好这个女儿,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熙和母亲——湘夫人。
白熙和与萧玥婳本为总角之交,昔年并肩踏雪、同读夜谈,如今却隔了一道墙、一纸规。白沅每于家宴后必再三告诫:“帝心难测,昭翊郡主迟早要接掌鹤阁,她终是一个孤臣,汝若与她频仍往来,恐招大祸。”言辞虽慈,语气却冷,不容置喙。
于是,只余年节一通短笺,由白沅过目、火漆封口,再经两转内侍方能递到萧玥婳案头。笺上无多字,或一句“今岁桂好”,或一句“雪深路远”,末尾只画一枚小小的荷花。
白熙和收信后,回函也不过是“夏荷早谢,清香还可。”,她在灯下以指尖轻触那莲纹,良久,将短笺投入铜炉,看火苗舔过纸缘,转瞬成灰。火光映在她低垂的睫上,像一瞬的潮涌,又归于平静。
自此,闺中挚友,各守缄默。
每日辰正,钟声甫落,书斋的门便悄然阖上,帘内只余林岚与萧玥婳相对而坐。案上摊的是《盐铁论》与《春秋》,唇边论的是榷场税法与邦交大义。消息像秋夜里的桂子,被风一拂,便满城暗涌。林岚说“南舟北马,利在通流”,萧玥婳答“盐铁并榷,重在衡平”。一来一往,竟将两朝财赋、边关军储剥得纤毫毕现。窗外偶有落叶飘过,也似被这锋锐之气惊得碎成几片。风声自然瞒不过燕京的耳目。
先是周后与周相在凤藻宫闲谈。周后拨着五彩琉璃灯穗,嗤笑一声:“不过两个小姑娘,一个南蛮,一个病猫,凑在一起读几日书,还能把天翻过来?”周相捋须,目光却掠过案上盐铁论,淡淡道:“翻不了天,这也值得皇后在意?”
镇国公府后园的听雨轩四面皆水,只一曲折石桥与外界相通。秋末雨丝如纱,轻覆水面,亭檐铜铃时响,一声一声,似在替局中人计时。亭中,乌木棋坪镶青玉,黑白子已布成犬牙之势。白沅执着一枚白子,指节在灯焰下透出温润光泽,仿佛不是握子,而是拈住一段风声。对面李自溪以袖掩手,落下一粒黑子,棋面顿时杀机四起。雨声、棋声、铜铃声,一时交叠,竟叫人分不清哪一声更冷。
二女议国,风声尤盛。棋坪上,白子轻落,封死一角,白沅淡淡开口:“闺阁清谈,与我白氏无干。”
李自溪微微一笑,指尖在棋盒里拨出轻响,像是拨动一串锁链。“白公好定力。”他语声低缓,却字字带锋,“只是这清谈里藏了刀。盐铁之议,一动便是户部、兵部、漕司、边关的筋骨,牵一发而动全身。郡主偏把刀尖磨得雪亮,还递到天下人眼前。”
他说着,再落一子,黑子如铁骑突出,顿时切断白子大龙。灯火一晃,映得李自溪眼底深沉,“我观林岚,南人北谋,句句落在实处,若给她三年,邕江榷场或可成南北通衢;再看萧玥婳,藏锋四年,一出手便是盐铁纲常,她要的也许不只是通商,而是借通商拆旧柱、立新梁。”
白沅抬眼,目光穿过雨雾,亭外一株老桂正簌簌落黄,香气被雨丝压得很低。“拆旧柱?”他轻哂,“旧柱若真被拆,先砸到的未必是旁人。”
李自溪低笑,指尖轻敲棋盘,嗒嗒声与雨声相和:“所以白公才更该欢喜。两位姑娘把刀磨亮,却递在别人手里。白氏只需作壁上观,若刀锋偏了,自有持刃者受反噬;若刀锋正了——”他语气一顿,棋子落盘,清脆如玉碎,“岂不两全?”
雨线骤然密了,打在亭瓦上,如万箭齐发。白沅凝视棋盘,半晌,指尖轻推,白子竟自填一眼,大龙顿活。他抬眼,眸色温润,却带着霜雪般的冷意:“李公好算计。只是棋盘之外,尚有风雨。白氏不涉党争,亦不惧风雨,但有一事——”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若风雨太大,掀翻了棋盘,我与李公今日这一局,便算白下了。”
李自溪大笑,笑声穿透雨幕,惊起栖在檐角的一只寒鸦。他拱手,黑子收入袖中:“风雨自有风雨的去处。棋坪之外,我户部只管算子;棋坪之内,白公却握着风向。如此,甚好。”
雨声渐歇,残灯微明。黑白子仍在盘上交错,却再无人落子。白沅拂袖起身,望向远处,灯火如星,一闪一闪,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他轻声道:“闺阁清谈?不,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
李自溪负手立于亭阶,雨水顺着他袖口滴落,像一串未干的墨。他低低应和:“风起处,未必只掀帘幕。”
唯有白熙和立于廊下,指尖掐着一枚将落未落的桂瓣,眉心微蹙——那担忧极淡,却像风里的暗香,久久不散。
紫宸殿中,梁括批折至半夜,内侍悄声禀报。朱笔顿了一顿,龙案上溅开一点朱砂,皇帝只哼了一声,仿佛那几句惊才绝艳的议论,不过秋虫呢喃。
邺郡王府,梁琰泽倚栏喂鹤,听梁琰裕背出萧玥婳论盐铁之语——“盐井之税,当与田赋并行;田赋按亩,盐税按丁,丁随亩走,则贫富无偏。” 他指尖一顿,谷粒簌簌落进鹤喙,侧首笑对梁琰裕道:“六弟,昭翊郡主这一条,比户部那帮老大人清爽多了。”
梁琰裕又念到萧玥婳“盐铁当如流水,壅则腐,通则活”之句,少年大笑:“好一个‘腐’字!五哥你听——”他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下两句:“壅川三尺行通棹,流水不蠹生铁花。”末了,又赞道:“秒极!”
风过处,桂子落,满城低语。有人嗤笑,有人侧目,有人暗暗提笔,也有人把锋芒藏进袖中。唯独那两位执笔谈政的女子,隔着一苑秋色,坐而论道,无身份之见,无视他人之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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