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未晞

　　科学实验课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试剂气味，混合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液的味道。

　　科学老师正讲解着今天的实验内容——观察植物细胞质壁分离，学生们被要求两人一组，共享显微镜和切片。

　　时未晞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株渴望隐入墙角的苔藓。分组总是她最恐惧的环节，没有人会主动选择和她一组，最后往往是被老师随意指派给某个同样落单的、带着明显不情愿的同学，那种无声的排斥，比直接的羞辱更让人窒息。

　　“柏憬，你和时未晞一组。”老师的声音像冰冷的锤子落下，敲碎了时未晞最后一丝侥幸。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

　　柏憬正懒洋洋地靠在后排窗边，闻言，他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钉在时未晞瞬间绷紧的脊背上。

　　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慢悠悠地拎着自己的实验册，走到了时未晞旁边的空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时未晞的手指紧紧抠着实验册的边缘，指节泛白，她不敢抬头，只能感觉到他坐下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压迫感的洗衣液味道。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喘不过气。

　　实验开始，老师分发洋葱鳞片叶表皮细胞的临时装片。

　　“显微镜。”柏憬的声音不高，带着命令式的冰冷，打破沉默。

　　时未晞像受惊的兔子，慌忙将面前那台老旧的显微镜小心翼翼地推到他那边。

　　柏憬没看她，自顾自地调整目镜和物镜，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熟练，他观察了一会，在实验册上随意划了几笔。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将显微镜猛地朝时未晞这边一推！力道之大，让旁边装着稀盐水的滴管都晃了晃。

　　“该你了。”他语气平淡，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的、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时未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凑近目镜，视野里是模糊的光圈。她颤抖着手，小心地转动粗准焦螺旋……视野渐渐清晰，紫色的大液泡清晰可见，她松了一口气，刚想记录。

　　“滴加稀盐水。”柏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

　　时未晞拿起滴管，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她小心翼翼地吸取稀盐水，对准载玻片上的盖玻片边缘……

　　就在水滴即将落下的一刹那！

　　柏憬的手肘“无意”地撞了一下实验台！

　　“哐当！”时未晞手中的滴管脱手飞出，砸在桌面上，里面的稀盐水溅了她一手，也弄湿了她的实验册。更糟糕的是，那装着临时装片的载玻片也受到震动，从显微镜载物台上滑落，“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紫色的洋葱表皮液沾满了地面。

　　“啊！”时未晞低呼一声，看着一地狼藉，脸色瞬间煞白。

　　“啧，”柏憬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笨手笨脚，连个实验都做不好？真不知道你还能干点什么。”

　　周围的同学被声响吸引，纷纷看过来，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时未晞的背上。巨大的委屈和难堪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每一次“意外”，每一次“巧合”，都是他精心设计的羞辱！

　　“还愣着干什么？”柏憬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施虐的快意，“收拾干净。你的债，就从这些小事开始还。”

　　时未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默默地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冰凉的玻璃刺破了她的指尖，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拿出纸巾，一点一点擦拭着地上的紫色污渍和水渍，动作机械而卑微。

　　柏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蹲在地上，像一只被雨水淋透、瑟瑟发抖的小动物，费力地清理着他制造的“杰作”。

　　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她纤细脖颈上因为用力而绷紧的线条，看着她指尖那刺目的红……一股莫名的烦躁猛地攫住了他！那扭曲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的、让他心口发堵的空茫感。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却正好对上时未晞在捡拾最后一块大碎片时，因吃力而微微仰起的脸。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强忍泪意而蒙着一层水光，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亮。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彻底的麻木和认命。

　　这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让柏憬感到一种尖锐的不适！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时未晞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手中的玻璃碎片再次掉落。

　　“看着我！”他低吼，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他想从她眼里找到恐惧、愤怒，哪怕是崩溃也好！他需要证明自己的“惩罚”是有效的，证明她还在乎！

　　时未晞被迫抬起头，她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骨头仿佛要碎裂。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曾经在篮球场上让她心跳加速的俊朗脸庞。

　　那时，他笑容爽朗，像阳光一样耀眼。而现在，这张脸上只有刻骨的恨意和扭曲的戾气，熟悉又陌生。

　　半年前……那个阳光下的少年……递给她滚落场边的篮球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背……

　　这个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带着尖锐的刺痛，狠狠劈开了时未晞麻木的心防！那份隐秘的、被埋葬在血债之下的悸动残骸，在这一刻被强行翻搅出来，与眼前这张充满恨意的脸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她！她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潭死水般的麻木被撕开一道裂缝，流露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个逝去阳光的哀悼。

　　柏憬捕捉到了她眼神中这瞬间的剧烈波动！那不是他想要的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东西！

　　一种……仿佛看着美好事物在眼前彻底毁灭的悲恸？这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他最不愿面对的角落！

　　“你……”柏憬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狼狈和惊疑。

　　他看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重新低下头，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碎片，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泄露只是他的错觉，但那潭死水般的麻木，似乎更深沉了。

　　“废物！”他低骂一声，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自己收拾！弄不好，实验报告也归你写！”他丢下这句狠话，带着一身骇人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实验室，留下时未晞一个人，对着满地狼藉和一室探究的目光。

　　时未晞蹲在地上，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默默地、机械地继续擦拭着地面。

　　柏憬最后那句“废物”在耳边回响，却已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波澜。只有刚才那瞬间被强行唤醒的、关于“阳光少年”的记忆碎片，像冰冷的刀锋，在她麻木的心上，又刻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紫色的污渍上，反射出诡异的光。

　　时未晞的影子缩成一团，小小的，孤零零的。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麻木，和对那个早已死在半年前的、名叫“喜欢”的幻影，无声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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