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

　　靳承迷迷糊糊就出去了，他刚来这桦丰县人生地不熟的连路都找不到，师廿五说的几件东西半个时辰愣是没能回来。

　　师廿五也是个急脾气，说着验尸不能耽误时辰就提着箱子冲出去，再急都不离身，宝贝似的。

　　临走前她还特地抓着符游兆的手嘱咐，说尸身不能盖白布，要用黑纱遮住眼睛和口鼻，然后捆牢手脚，最后用粗麻布盖住尸身，再撤走周围的灯盏。

　　可究竟是什么原由，有什么后果，师廿五一个字都没说。

　　“说的那么奇怪，这真是仵作？”符游兆费解地揉搓着官帽下光滑的额头，不禁犯嘀咕。师廿五的要求不是一般奇怪，而是有种通幽洞灵的邪乎劲儿，说得像不按她的要求来这尸身就要诈起来伤人了似的。

　　萧离郁没话说，他还真是从没见过这阵仗被唬得一愣一愣，没来由感觉这尸身愈发狰狞可怖。他指尖微微颤抖想要拉起素布给尸身那灰败的面容遮起来。

　　真是没来由的害怕，隔绝了所有他残存的边关肃杀气，仿佛掐灭人所谓顶上“三把火”，感受得到木魅山鬼吹来的阴风。

　　“符县尉，你看这尸身——”萧离郁声音不经意带了些嘶哑，指着中间那具连脑袋都不见的低声道，“似乎在动。”

　　尸身腹部微微隆起，不消片刻又瘪下去，频率似乎真在呼吸，然而由于没有头颅声音如同积年腐朽的风匣，仅仅是听到便令人脊背发寒。

　　符游兆背对着他，整个身子颤抖得厉害，吐出口的话语细若蚊蚋，“你，你就不能当不知道吗？告诉我做什么……”

　　“你不是县尉吗？”萧离郁说，“就，缉捕，查案什么的。”

　　“但不抓鬼啊！”符游兆几乎要哭出来，“神灵异怪这种事，你总不能让我上山学两招吧。”

　　“你不是术士，可你是县尉呀。”萧离郁双手抱胸一本正经地回答，余光却瞥见曲商横一个人趴在角落，不知道何时跑过去的，像是待了很久。

　　他垂眸将手搭在胸口，轻笑道：“我这人身娇体弱的，心疾也不见好，可承受不起惊吓。”

　　这人心眼坏透了，就往后退，一件事儿都不干，只吓人。

　　“我，我去总是了！”符游兆一时语塞，身担县尉要职他除却前进似乎也别无选择，他踟蹰片刻硬着头皮上前。即便萧离郁说的是真话他也要把怪异断在襁褓中。

　　符游兆缓缓抬头，他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了眼，睁开时才后知后觉。

　　然而那具尸身已经没了动静，最初听见的怪响似乎只是一场臆想的幻境，他试图往前走，却忽觉脚下重逾千斤，连提步都难以做到。

　　他从未觉得一个失去头颅的尸身会是那般凶神恶煞，义庄内回荡的尽是他脚步声和逐渐明显的呼吸声。

　　“你在看什么？”萧离郁偷偷摸摸走过去同样蹲下身子，却看对方自顾自在那里摸索。

　　曲商横不作回答，却从墙缝内侧不起眼到几乎无人可见的凹槽内摸出极小一个红色妆奁，妆奁沾染不知名泥垢，凝结宛若血块，除却表层污垢散发的恶臭，一种奇异的香气从中丝丝缕缕传出，不清晰，却也难以忽略。

　　他眼神飘忽，瞥了眼角落后将妆奁递到萧离郁面前，“先前你闻到的异味，便是此物。”

　　“……”萧离郁嫌弃地从袖中掏出绢布，一层层将妆奁包裹，拿开时却发现有血色洇开来，顺着曲商横指缝缓缓滑落。

　　竟是血迹。

　　萧离郁几乎是脱口而出，“受伤了？”

　　他不等曲商横有什么反应，抓过对方手来回查看，旋即抽出自己总是放在身侧的帕子替人擦去泥垢，随后自言自语道：“方才那绢布是县尉的，不心疼，这块干净些，你先用。”

　　“你……哪来那么多帕子？”曲商横忽地伸另一只手抓住对方手腕，指尖有意无意挑起袖口，那块被萧离郁缠在手腕处的帕子已然消失不见。

　　却见他用的角落绣有古文字，俨然是“郁”字，是萧离郁常缠在手腕的那块。

　　“你用什么。”他扯住那块帕子，看着萧离郁微怔的样子手上一顿，又不甘心地松开。“这帕子你明明很在乎。”

　　“物尽其用罢了。”萧离郁笑容浅浅，仿佛神游，“你伤了，它便用来包扎，同盟之间不在乎这些。”

　　“不过，待你伤愈可得还我。”他简简单单包起曲商横受伤的右手，转身向符游兆那头走去。

　　那位县尉还在按嘱托逐步处理尸身，面色看起来并不好，闭上眼就能昏死。

　　曲商横怔怔盯着手上那块染了血污的帕子，手心似乎不怎么疼，无伤大雅，比起墙砖砸在身上的疼判若云泥。

　　这本来应该是洁净的，他不经意地念叨，看了很久。

　　寂静并未多久，却听符游兆一声惨嚎，伴随的是墙外刺耳的尖利怪响，如同猫儿受惊时的叫声，又像孤魂野鬼在角落恸哭，声音凄惨，极快掠过。

　　胥吏仿佛见到怪异，脸色发白顿时昏倒过去，一道黑影随之冲出义庄，没有声响，连脚尖都未曾触地。

　　“谁！”曲商横握紧佩剑紧随其后追出义庄，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你叫什么，又不是诈尸了！”萧离郁吓得不轻，手猛然一抖差点将灯盏扑在尸身上。

　　符游兆惊恐地往后退，手中黑纱滑落在地，他哆哆嗦嗦地念叨，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动，动了！”

　　起初是阵怪香从尸身传出，他已意识到不对，外头骚乱不过转眼一瞬，回头时尸身骨节咯吱作响，忽而整个如同被身下木床烫到一般猛地弹起来。

　　当啷一声脆响，萧离郁手中灯盏惊落在地灯光顷刻扑灭，义庄刹那暗了许多，那些尸身体态扭曲，投下的样子影影绰绰顷刻抓住萧离郁的脚踝。

　　他脚下不稳，尸身手指冰凉力道不小，带着些许毛茸如铁钳似的抓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开，寒意顺着脊背攀升。他张口欲呼喊却如鲠在喉，一团气上不来更下不去，端得要窒息。

　　惊觉这不是梦，真真切切的是诈尸！

　　尸身睁开眼，面目灰败长了一张咧到耳根的嘴，口中没有舌头，白森森布满尖牙，瞳孔里头没有眼白，离萧离郁那么近，快要碰到一起。

　　而抓住萧离郁的手不是它的，符游兆往下看咿呀惨叫一声再没动静，竟然吓昏了过去。他盯着尸身凝视低头，毛茸茸的触感并非错觉，而是一只带着绒毛的手。

　　或许那并无法称之为手，而是通体漆黑的“爪子”，从尸身微微隆起的腹中破肚而出，死死抓住他的脚踝，污血粘腻粘在脚踝淌了满地，五脏腑统统从洞口落出来。

　　“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昏过去！”萧离郁跌倒在地却将身一扭避过尸身狠绝的撕咬，袖中寒光乍现短刃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牢牢刺入对方眉心。

　　黑血汩汩顺着短刃沾染衣袖及脸颊，他没有一刻犹豫，拔出短刃抓着对方发髻往后一拽，喉头那眼睛黑亮得出现在眼前，宛若藤蔓寄生在深处，还在缓慢跳动。

　　萧离郁手上愈发用力，刀尖刹那刺穿了喉管，连同那只眼睛一并化作一滩血污，“还咬。”

　　他将对方按着头向下掼，身形刹那翻过去，扯出那截爪子刀尖下滑，落刀狠厉招招致命，俨然还是边关的招式。脸还是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那张，不过那份风一吹就扯散的柔弱消失不见，浑身连同脸颊溅上血污。

　　“来时真应该拜过万神庙。”萧离郁擦去唇角血珠，解决了一个，周围死尸却接二连三地开始动起来，收起的妆奁已经掉出袖口，散了满地的雪白粉末。

　　萧离郁捏紧短刃朝它们冲过去，衣袍翻飞撞翻铜盆，靴底沾了泥踏过积水，淤泥浮沉又复淀清，覆上薄纸封盖递到师廿五面前。

　　“谢过阿莞。”师廿五接过酽醋微微拱手。

　　阿莞摸索着收好桌上散落的银子挥挥衣袖道：“再来啊！”

　　一路以来师廿五都蹙眉嗅来嗅去，从自己衣袖到周边，最后才将目光落在靳承身上，“你——”

　　她踌躇半天才开口，“过来点，一路以来都没怀疑你。”

　　靳承一脸不明所以地走近，那怪味也浓了，她觉得这气味熟悉，实在熟悉，类似于朝廷禁药“醉金罍”【1】。

　　“伸手。”师廿五随身携带麻布，裹在手上便将靳承的手掌抬起来回翻看。

　　指甲缝中微量粉剂霎时吸引她的注意，“哪来的？”师廿五神色微变，一抹阴翳极快掠过，仿佛从未出现，她转身脚步愈发急促。

　　“符县尉给的画卷上面。”靳承说。

　　“谁画的。”师廿五脚步不停，边走边问，面色愈发黑沉。

　　“褚罡。”靳承思索片刻回答。

　　却不成想师廿五蓦地一顿刹住步伐，她回头死死盯着靳承，几乎看得靳承自心底想躲，“你再说一遍谁画的。”

　　“褚，褚罡。”

　　他看师廿五忽然沉默不语，自顾自低头，还将手指放在鼻子下方仿佛气味透过麻布还能残留在她手上，“褚罡、癔症、药剂……醉金罍！”

　　“得快点回去！”师廿五刻意避开他的手，她指着靳承那双手道：“那边有我，你现在就去净手，务必用皂角洗一刻钟！”

　　“啥？！”靳承还要跟上被她拦住，师廿五也不解释，嘴里自顾自念叨着：“禁药醉金罍。”

　　“醉金罍？禁药？”靳承脑海里面尽是这两个词句在不断转悠，师廿五自己掏钱买的皂角还在口袋里，仵作似乎对皂角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执念，每每提起净手若有人不用皂角都能让他们脸色大变。

　　他起身还未来得及甩干忽觉身后劲风刮过，腰间被一道巨力拽向角落黑黢黢的巷子里。

　　“哪个人敢，唔——！”

　　靳承话没出口，嘴已经叫人捂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