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怎么又又又失忆了

　　“唉，道长慢走，哈哈——”船夫粗犷的告别声在身后渐渐模糊。

　　两人上了岸，没走多远，便寻见一个隐蔽的山窟入口，藤蔓半遮，像张沉默的嘴。

　　这窟穴乍看是个躲雨的好去处，内里中凹外阔，石缝里挣扎着几丛枯黄的杂草。只可惜，他们是来寻那人儡的线索，并非躲雨的主。

　　正值深秋，周身带着余的霉，湿气沉甸甸地压在肩头，空气里弥漫着苔藓的腥腐和某种类似铁锈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林君竹抬手轻触石窟内壁，越往里，光线越是黯淡，岩石的轮廓渐渐隐没于深沉的黑暗里，手下光滑黏腻的触感忽而被湿润粗糙替代，他不由得微微怔愣。

　　棠霜在窟穴中央稍凹处停下脚步，仰头看向岩壁。上面似乎刻着些字画，被泥污覆盖，看不真切，难以辨认。他默不作声地挽起宽大衣袖，从行囊中取出布巾，走到窟内一处渗水形成的浅洼浸湿，回来细细擦拭壁上的污迹。

　　泥污褪去，露出底下歪斜的字迹：

　　“秋深入，尸复苏，灵气动，听从切。”

　　旁边还有些凌乱的刻痕，像是执笔人的草稿，画了个简陋的人形，身上连接着数条细线——大抵便是所谓的“尸复苏”，看样子也就是他们遭遇过的人儡。

　　远处江上，隐约又飘来几声渔歌，调子苍凉。

　　“又一趟？”棠霜下意识探头望向江岸方向，是了，又一趟渡船。竟有一刻钟未听到子青的言语问切，反倒让他觉得稀奇。“子青？”他转头唤道，朝窟内深处走去。

　　越往里，那霉锈混杂的气味越发浓重，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引得他胃里一阵翻涌。他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掐诀，指尖“噗”地窜起一簇小小的灵火，勉强照亮前方。这石窟，比他想象的更深。

　　身后的光亮和开阔处仿佛骤然消失。

　　一声锐利的破空声自身侧袭来！

　　棠霜反应极快，未见如何动作，身形已微侧，右手并指如电，在虚空中一划、一翻，一道无形的灵阵瞬间掀起气浪。“子青？”他出声，石窟内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没有呼吸声。

　　“子青？”他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擂鼓般敲击着耳膜。

　　“子青？”

　　转身的刹那，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银亮长剑直刺面门！不是林君竹的剑。棠霜不退反进，左手精准地一把攥住剑刃，竟未运力震开——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道虚浮，竟似未用力？他顺着剑刃向剑柄方向滑去，指尖触感在剑身中段骤然变得粗糙，沾着些颗粒。他放到鼻下轻嗅，眉头微蹙：“狐臭？”

　　“轰轰——”

　　脚下猛地一震，似闷雷，又似地动。棠霜因这突如其来的晃动身形一歪，向旁侧岩壁摔去，手掌下意识撑住壁面——入手处那“土层”竟在蠕动？！如同有温热的血液在皮下奔流，更像是一只覆满土块的巨型鼻涕虫擦过他的掌心。

　　“你……”一个异常浑厚、难辨男女的声音在石窟中隆隆响起，带着被冒犯的怒意，“说谁狐臭呢！”

　　另一边，林君竹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手中灵火明灭不定，难以维持。那气味实在太过浓烈熏人。真的，很臭。他听到衣袂翻飞与脚步轻踏的声响，想开口呼唤，却被恶臭呛得闭了气，只得靠在角落，闭目强行调息。他似乎听到了师尊的声音。

　　有交手的声音！还有别人？！他强提一口气，驱散些许晕眩，睁眼时仿若听到有人唤他，便轻声试探：“师尊？”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师尊似乎低声念了句什么。紧接着，整个石窟仿佛活了过来，剧烈震颤。他立刻提剑，欲冲向声音来处助战。

　　“还是个活的。”棠霜借力后退几步稳住身形，自己也未料到随口一言竟真激怒了对方。他凝神感知，身周、脚下，或灵或魔的气息正混乱地流动。

　　一诱现，二探气，三攻弱，四出落。

　　可以，基本功还没忘。

　　这藏身山石之中的精怪，倒是“性情”耿直，怒气全涌上头了。

　　他听到林君竹那巧妙又带着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精准地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将人拉近自己身侧，另一手早已凝聚灵力，朝着先前银剑刺来的方位悍然一掌拍出！

　　触感并非坚石，而是一层极薄、极具韧性的黏滑薄膜。力道用老了，穿透范围有点广，打过头了。

　　趁着那薄膜尚未完全闭合的间隙，他拉着林君竹猛地向前一窜！

　　眼前豁然开朗。

　　突如其来的天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师尊……”林君竹被拉得踉跄，气息微乱，眯着眼适应光线，“这是哪儿？”

　　其实棠霜也不清楚。他只知道，方才那石窟深处绝非善地，留在里面，存活的可能性不大。

　　林君竹眯着眼四下打量，待视线清晰，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芜之地，天空是压抑的昏黄色，地上散落着奇形怪状的嶙峋怪石，空气中飘荡着与石窟中同源、却淡了许多的腐朽气息。

　　“看来，”棠霜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静水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出鞘三寸，泛着泠泠清光，“我们被‘送’到别处了。”

　　眼前这片荒地望不到边，天空是浑浊的黄色，压得人心里发闷。

　　地上除了乱石，就只有些枯死的、认不出品种的杂草，歪歪扭扭地立着。

　　“师尊，这地方……感觉比刚才那山洞还怪。”林君竹揉了揉还在发晕的脑袋，四下张望。

　　棠霜没说话，目光扫过四周，最后选定了一个方向。“走这边。”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出门散步选了个路口。

　　两人一前一后，踩在干裂的土地上，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低矮的、黑乎乎的影子。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半塌的建筑，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像个被遗弃多年的破庙，门早就烂没了，门槛边开着一支矮矮的小白花，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入口，里面黑漆漆的。

　　空气里混合着浓烈的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的气味。

　　林君竹和棠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我走前面。”林君竹压低声音，抢先一步，侧身挡在棠霜前面，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只有从破洞的屋顶里投下的几束昏黄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庙宇不大，正中间供奉着一尊石像，积了厚厚的灰，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勉强能看清大概的轮廓——是一个穿着宽大袍子、面容模糊的人形，嘴角诡异地向上弯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气。石像底座上，刻着几个模糊的字。

　　林君竹凑近了些，擦了擦覆盖在上面的灰，借着微弱的光线，努力辨认：“千……机……？”他心头一跳，猛地回头看向棠霜，“师尊，是千机老魔！”

　　下面还刻着些字样，看着像是吹恭这位魔神的光辉历程。

　　棠霜也已走到近前，看着那尊邪气的石像，眼神微冷。

　　这玩意儿还有人拜，真是人人各有所爱。

　　他的目光越过石像，投向庙宇的角落。

　　那里零零散散堆着一些东西。粗看像是那户人家搬离时丢下的破烂杂物，凑近些仔细看，林君竹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那竟是几具扭曲的人形物体。

　　缺胳膊少腿，关节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皮肤灰败，上粗糙的缝合痕迹，有些线头还露在外面。它们就那样胡乱地堆在一起，像是被随手丢弃的失败作品。

　　空气里那股腐败的气味，源头就在这里。

　　“是人儡……没做成功的。”林君竹声音有点发干，胃里又开始不舒服。他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会动的，再看看眼前这些无声无息的，只感到后背阵阵发凉。

　　这地方，阴森，破败，处处透着诡异。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进行着可怕试验的角落。

　　棠霜蹲下身，用静水剑的剑鞘轻轻拨动了一下最近的一具“失败品”，检查着那些缝合处和关节改造的痕迹，眉头微微蹙起。

　　林君竹忍着那股直冲脑门的腐臭，又往前凑近了些。

　　周围的蜘蛛网包裹着些破木棍，土地上有着干涸的血迹，千机老魔的石像下被擦出了一小块干净的地儿，有几丝残留的香灰。

　　他不住地往那个堆着失败品的角落里瞧，总觉得那堆“失败品”里，靠墙歪着的那具身形有些眼熟。

　　那身靛蓝色的粗布短打，虽然现在沾满了污垢和不明粘液，但款式依稀可辨。

　　“师尊，”他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回头看了棠霜一眼，又转回去仔细打量，“您看那件衣服……像不像清河镇东头，那个王大户家给门房小厮统一做的款式？就袖口那里，有道藏青色的滚边。”

　　他双手往自己的袖口比划了两下，试图激起师尊的记忆。

　　棠霜闻言，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落在那具人儡的袖口。确实，尽管污损严重，但那道特殊的滚边工艺他印象深刻，还能辨认出来。

　　在他为数不多出门的几日中，他出手救过这个小门童，也算不上救，就是把他从失控马车前拉过，之所以记得这么一个小朋友，也是他一直缠着自己问姓氏，自己便谎了个“雨相”的名，自那之后，别人问起他，他就称自己为雨相，还挺方便，也不会被怀疑。

　　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林君竹的发现。

　　得到师尊的肯定，林君竹胆子大了些。

　　他抽出短刃，不是用来攻击，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刀尖轻轻挑开那人儡额前纠结脏污的头发。

　　一张青灰色、略显浮肿的少年面孔露了出来，双眼空洞地睁着，嘴唇扭曲，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真是他！”林君竹低呼一声，手腕一抖，短刃差点脱手，“是王大户家的那个小门童，好像叫……叫栓子？前阵子我还听说他莫名其妙失踪了，王家还报过官，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他说着，胸口一阵发闷。那栓子他有点印象，上次带师尊去镇上采买时，那半大孩子还因为偷懒打盹被管家打骂，急慌慌就往外跑，差点撞上失控的马车，那时候师尊还拉了他一把，是一个蛮机灵讨巧的孩子。

　　这才多久，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眼前这堆冰冷、扭曲的“东西”。

　　他收回短刃，看着栓子那被粗糙改造、甚至露出些许森白骨骼的关节，还有那从皮肉里穿出来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操控线，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寒意。

　　「他们……」林君竹的情绪沉了下来，心中思绪万千，下意识地看向棠霜，像是想从师尊那里找到某种支撑，「用活人做此等邪乱之事，那么多人失踪……竟没有一人想到其中的问题吗？」

　　棠霜也沉默地看着那具名为“栓子”的人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搭在静水剑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些。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凝着一缕极细微的灵力，轻轻拂过栓子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勒痕。

　　“致命伤在此。”他清冷的声音在破庙里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改造，应是死后所为。”

　　这话让林君竹稍微好受了一点，但随即又是更深沉的愤怒——即便是死后改造，这种将人的遗体如此亵渎、制成傀儡的行为，也同样令人发指。

　　“是为了试验？还是……”林君竹皱着眉，目光扫过其他几具形态各异的失败品，“挑选合适的‘材料’？”

　　棠霜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环顾这座供奉着千机老魔的破败庙宇，以及角落里这些无声诉说着残忍的“作品”。

　　“此地不宜久留。”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既已确认与镇上失踪案有关，线索便已明晰。走。”

　　林君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最后看了一眼栓子那张失去生机的脸，用力点了点头。

　　“是，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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