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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窥夜宴
屋内十六盏铜鎏金连枝灯映得四壁生辉,显眼处摆着一架十二扇紫檀木屏风,上绘着西王母瑶池盛会的景象,地上满铺大红色莲花纹波斯地毯,连绵不断的纹样和大胆的色彩搭配令人目眩。与林家的朴拙雅致正相反,这间屋子毫不掩饰地散发出富贵奢靡之气。
“既是同族到访,何不共赴夜宴?”正中缓缓起身的,是一只穿着连珠纹锦缘边圆领袍的狐狸。他毛发花白,金眼竖瞳,如人一般站立,身长足有七尺,足上未着鞋履,走动间露出四爪,身后隐隐可见拖着一条大尾。
阮音只觉脸上起了一阵细栗,悚然四顾,这才发现屋中竟满是狐狸。有耳边簪着宫花、着齐胸襦裙作妇人打扮的,有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锦边翻领胡服作青年男子打扮的,地上或滚或坐着几只小狐狸,皆如人类孩童一般穿着,在地毯上拿指腹大的珍珠作弹子玩。
阮音想立时转身逃走,双脚却似生了根一般。两只侍女打扮的狐狸拥簇上来,半扶半挟着她向院中走去,身后众狐跟出,待反应过来,她已与他们一同在槐树下分宾主落座。
“不知小友从何处来?”主座上,那花白毛发、声如老翁的狐狸看向阮音。
被那诡异的竖瞳盯着,阮音头皮麻木,口中却不由自主答道:“我自信安县来,去往京城。”
“啊,京城繁华之地。”阮音恍惚间从狐老翁脸上看出了向往之色,“小老儿也曾居京城,那还是前朝天顺年间,一忽儿二十年过去了。”
“阿翁如何不留在京城,倒来了这南方小城?我们在此日子虽清闲自在,到底是田舍狐,不比王都妖精见多识广。”下手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作少女之声。
“你们年轻,如何知道,天顺十八年长信宫之乱,京城十室九空。若非我狐族善幻化、识人心,逃得一命,如今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小辈了。句余虽是江南小城,却人物灵秀,山川秀美,烟火气十足,正合繁衍生息。”
阮音听他口称狐族,正要开口询问,一队狐侍女不知从何处鱼贯而来,托盘中盛着金壶玉盏,佳肴美馔,送到众狐面前的几案上。
侍女为狐老翁斟一杯酒,他举起玉盏:“今日乃是我家乔迁之宴,在座皆我高朋贵友、狐子狐孙,且满饮此杯。今夜欢饮达旦,纵情歌舞,不必拘束!”
众狐举杯,阮音也只得随他们举盏饮了一口,只觉入口甘甜清冽,回味悠长。她在家时,年节也陪爹娘饮过一些果子酿、甜米酒,但从未尝过如此佳酿。晕晕乎乎间,她想到适才所见的屋内屏风,瑶池仙家宴会上的酒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一队狐狸携笙、笛、琵琶、箜篌、筚篥、羯鼓等翩然而来,身后是一队身着舞衣的狐女,众狐向在座宾主行礼毕,便弹奏舞蹈起来。
一耳边簪着牡丹、身着织金大袖锦袍的狐郎君执着酒杯过来与她攀谈:“未知娘子芳名?”
“小姓阮。”阮音见他一笑,露出满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不由微微一颤。
“阮……好姓氏。”他凑近阮音颊边,“阮娘子何故惊惧?难道久不化原形,忘了同族的本来面目了?”阮音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感到他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尖牙也近在咫尺。
“二十三哥你又作怪,吓到了这位姊姊。”方才席间唤阿翁的狐少女将他拨开,抿嘴对阮音一笑,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更加细长妩媚,“姊姊莫怕,我这兄长最喜作弄人。”
阮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从她毛茸茸的脸上竟看出一丝娇憨,她鼓起勇气问道:“这是何处,为什么你们唤我同族?”
狐少女一讶:“姊姊今夜住在隔壁,想是受狐气吸引而来。”她嗅一嗅阮音,“姊姊身上气息,你我同族之间必不会错认,何况若非我族,如何能轻易突破过我狐族幻术进到这里。”
她向阮音头顶一扫,“噗嗤”笑出了声:“姊姊的耳朵都露出来了。”
刚刚饮下的酒气上头,阮音一阵晕眩,舌头也大起来:“我不知道……我却不会什么幻术,也闻不出气息。”
狐少女嘻嘻一笑:“姊姊比我还惫懒吗,阿翁总笑,学来学去,只学好一个最简单的。”
说着,她闭上眼睛,双爪交握,口中喃喃念诵法诀,霍然抬手指向夜空,大喝一声:“隐!”
阮音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刚刚还亮如银盘的月亮瞬间消失。不是被云遮蔽,却像是整个被偷走了。
“怎么样,”她看着阮音铜铃般瞪大的双眼,得意得大尾巴都控制不住,在身后地上一甩一甩,“这是最简单的偷天术,没甚效用,只是好玩。”
阮音已经忘记了恐惧,眼中只有崇拜和对知识的渴望。
“你若想学,我把法诀教你。”狐少女还是第一次享受同龄狐崇敬的目光,传道授业的心空前膨胀。
阮音点头如捣蒜。
师徒二人一个诚心教,一个虚心学,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了一阵,做师父的满意拍拍她肩:“不错,你已记住了这法诀。此术坚持的时长和影响范围,与施术者的修为和熟练程度都有关。虽然你修为一般,但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也能像我一样出色。”
阮音乖巧表示一定牢记教诲。
“可惜今夜之后我们便要搬家了,不然倒可以与姊姊常常往来。”狐少女忽然惋惜道。
“为何要搬家?”
“阿翁搬来句余时,还只有三代狐。二十年过去,狐子狐孙越来越多,这一方小院住不下了。”
竟是这样的原因,阮音看着不远处在地上翻滚的狐狸幼崽,张口结舌。
狐少女不再多言,敬阮音一杯酒,自与别人交谈去了。陆续又有几只狐狸来与阮音搭话敬酒,阮音不知如何拒绝,一杯杯酒下肚,眼前渐渐开始出现重影,脑袋越来越重,终于嗵一声倒在了几案上。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小院厢房内,季焕从梦中猝然惊醒。
“爹爹,阿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额头、后背全是冷汗。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唧唧。季焕跃上屋顶,枕着双手仰躺着看天上一轮圆月。
这一切如果只是一场梦该多好,醒来他还是无所事事的季二郎,每日与朋友闲游、宴饮,等待父兄从京城回返。
夜凉如水,似乎把白日里纷杂的思绪都涤尽了。
不知道那胆大的丫头睡得可好,季焕瞥一眼阮音虚掩着的厢房门。
不对!他霍然起身跃下屋顶,顾不得男女大防,到阮音床前一看,被褥掀开,床上空无一人,环视四周,屋内并无打斗痕迹。
他正想叫醒小桃询问,忽闻一阵脚步声。
时近四更,林府墙外的街巷中阒无人声,满月的光华洒落一地,不时有促织在草丛中鸣叫。远远的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者是一名青年道人,身着玄青色窄袖袍,背一柄长剑。
他手执罗盘,行至林府外墙角门处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小院上空,那里妖气遮天蔽月。
“喂,你是何人?深夜在此徘徊。”。
季焕轻轻一跃,便落在了这不速之客面前。
“郎君有礼了,小道是玄都观清微真人座下弟子江屹,游历至此。”道人冲季焕打了一个稽首,“小道夜间打坐,见罗盘颤动不止,指示此地有妖聚集,便前来探查。”
季焕不可置信:“妖?”
江屹点头:“正是。”
一墙之隔的夜宴上,狐老翁突然仰头看向院墙,耳朵竖起轻轻抖动,金色的狐眼微微眯起。他举起前爪,示意众狐安静:“诸位,今夜的欢宴只怕要暂告一段落了。”
季焕随江屹翻过矮墙,循着罗盘所指的方向,寻到了狐宴所在。古槐下案几横陈,杯盘碗盏犹在,只是在此宴饮的宾客骤然离开了。
突然,他看到案几下似乎躺着一个人,疾步上前扶起一看,果真是阮音。
她身着藕荷色寝衣,趿着软底睡鞋,面颊酡红,双目紧闭,唇边似还带着一丝笑意。
“道长,快来看看她这是怎么了,可是妖怪作祟?”这院落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门相通,院中也无梯子,阮音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可能翻过当间的墙。
江屹俯身查看,闻到一股馥郁的酒香混杂着妖气,他捡起地上一撮狐毛,便知自己猜得不错。
“郎君莫急,这位娘子应是饮了狐酒,不胜酒力,暂时昏睡过去了。狐狸善惑人心,其酿的酒有助人入梦之效,倒无甚损害。只是睡得沉些罢了,明日醒来应当就无碍了。”
“狐酒?”季焕只觉这一晚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这世上竟真有精怪,还蛊惑了阮音。
江屹起身在院中各处用罗盘探查一番,此间只剩淡淡的妖气,众狐已全部逃窜。不过罗盘并未感应到血气,可见这群狐狸未曾沾染人命。
近二十年河清海晏,多有精怪不耐山间清苦,向往人世繁华,幻化人形混杂在市井中,倒也寻常。
罗盘轻轻抖动,却又停下,是那小娘子所处的方位。想是狐酒中残留的妖气,江屹并未多想,收起了法器,与季焕告辞,约定明日再来。
目送江屹离去,季焕打横抱起阮音,打算将她送回房间。
或许是睡梦中感到突然凌空,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将手臂环上了季焕的脖颈。“季焕……”她轻轻呢喃,带着酒意的温热呼吸喷在他颈侧,季焕只觉一阵麻痒,差点松手把她扔到地上。低头看怀中粉嫩的面颊,她并没有醒来,在他颈窝蹭了蹭,安心地睡着了。
外间小桃睡得雷打不动,季焕轻嗤一声,绕过她进到内间,将阮音轻轻放到床上,不忘为她除下鞋。
季焕站直身子,月辉透过窗棂正照在她脸上,脸蛋红红,竟然有几分可爱。
其他小娘子的嘴唇也像这样丰润吗?码头初遇,她听训的时候嘴巴轻轻噘着,要雇他护送她上京时又微微抿紧,此时睡着了,看着倒像是一颗小樱桃。
她虽看着瘦弱,抱着却触手圆润,尤其是握着她上臂的时候,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
还有她的脚,女孩子的鞋竟这样小吗……
季焕如梦初醒,一把将手中握着的绣鞋扔了。动作太大,绣鞋落在脚踏上发出一声轻响。他惊恐地看一眼阮音,还好,她还睡得人事不省。
季焕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扭头就走,今夜的一切都太不对劲了,他需要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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