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主位悬浮在议会厅弧顶下的冷光里，银白椅身泛着哑光。
　　谢祈端坐中央，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佩雷吉身上：“佩雷吉会长？依据《联盟宪章》核心委员会章程的第3章第7条，您似乎并不具备参与本次核心会议的法定资格。这究竟是我记错了，还是说……会长认为，法律该为您挪个位子？”
　　佩雷吉脸上的职业化笑容瞬间冻住，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他努力挤出一个更勉强的笑容，试图用官腔模糊界限：“首长明鉴。联盟内务安全总局的旧总监今日有紧急事务缠身，而新总监尚在遴选过渡期……属下此次是受……呃……临时授权，代表内务安全局，列席旁听，以备咨询。”
　　法莱眉头微皱，指尖轻轻摩挲着袖扣上的委员会徽记。
　　“是吗？”谢祈压根不吃这套，“联盟上下的权限审批流，什么时候还有我不知道的？”
　　侍立在侧的池声忽然嗤笑道：“佩雷吉会长，您多虑了。首长心中自有丘壑，总监人选也自有定夺，就不劳烦您……越俎代庖了。”
　　谢祈转向池声：“池统帅，内务安全局最近是不是连中央权限模块都被人情世故腐蚀了？”
　　池声的指尖配合着在腕间终端一点，半空中即刻铺开数据流，蓝光里混着几道刺目的红：“嗯……准确说是被某些人膨胀的自我认知入侵了。”
　　佩雷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谢祈淡淡移开目光，终究没有直接驱逐佩雷吉。他的视线继续扫视全场，却精准地避开了角落里的沈洛，连一丝余光都未曾施舍，仿佛那里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装饰品。
　　迪克挨着沈洛坐，立即敏锐地感觉到身侧升腾起的低气压。他用眼角余光悄悄瞥去，只见沈洛攥紧了拳头。
　　迪克默默在心里哀嚎：要完。

　　首长已到，会议正式进入核心议程。
　　谢祈修长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若无物地一点，悬浮大屏幕应声切换，赫然展示出《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的完整条款。
　　他好整以暇地向后一靠，示意议员们开始发表言论。

　　“诸位！阻碍联盟迈向更高阶文明的顽疾何在？！”
　　一位胸前别着“法案推进委员会”徽章的议员霍然起身，狂热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阻碍在于人类情感与生俱来的、无法消除的非理性！它们是恐惧催生的怯懦，是愤怒引爆的失控，更是同情泛滥的错误！”
　　沈洛垂着眼，指尖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不动声色地调控着植入式视网膜扫描仪。
　　下一秒，系统弹出一道隐秘提示：该议员的杏仁核活跃度曾创下医疗记录，原因是投资失败导致情绪崩溃，先后住院四次。
　　沈洛忍不住讥笑道：“讽刺啊。”
　　一个被情绪按在地上反复碾压过的人，此刻却站在台上大言不惭地鼓吹绝对理性，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并不知道自己被暗中嘲讽的议员重重一掌拍在合金桌面上，唾沫横飞，声震全场：“要知道，法官的同情会让罪犯逍遥法外，教师的偏爱会埋没真正的天才，军事指挥官的一次愤怒，更是会葬送整支舰队！这些，都是人性无法剥离的致命缺陷！它们一直在蛀空我们的文明！”
　　他的指尖划过虚空，议会中央的全息图谱即刻变换。
　　无数光点像失控的星际尘埃般飞掠在空中，将联盟史上著名的“阿尔法惨案”钉在了众人眼前——那是一场堪称耻辱的惨败。
　　影像出来的那一刻，谢祈忽然看向身侧的池声，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全息影像里，高级指挥官因一名队友坠入虫族深渊惨死，暴怒之下失去理智，贸然下令舰队跃迁。
　　结果，指挥官的嘶吼还未消散在真空中，机甲引擎爆炸的刺眼光亮就瞬间吞没了整支舰队，残骸碎片如同流星雨般散落，画面惨烈到让人不忍直视。
　　蓝光在各位议员脸上轮流晃过，照得人人眼底发寒，会议厅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由此可见，被情感牵着鼻子走的人类，必然会制造出灾难。而法案鼓动的人工智能，却拥有绝对的理性，那是人类始终梦寐以求、可惜一直无法达成的终极理想！因为绝对理性不受情绪污染，不受偏见左右，它能基于海量数据和最优算法，得出符合集体利益的最优解！”
　　戴维在远处的操作台上快速输入指令，无数纤细的能量线条从各个议员席位上腾空而起，在虚空中飞舞、交织，最终汇聚成一面恢弘的历史图谱，展现着文明演进的轨迹。

　　“看看我们走过的路！”议员指向历史图谱几个关键爆发点，“古老地球时代的两次工业革命已经向我们证明，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这是进化法则的铁律！”
　　“唯有在第三次科技革命中诞生，并淬炼数万个世纪的人工智能，能够持续彰显出它的优越性！因此，那些被验证为低效、冗余，因其不可控的情感波动而潜藏毁灭性威胁的存在，必须被更高级、更纯粹、更优解的人工智能所全面替代！”
　　“《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就是这链条上承前启后的关键一环！”他环视全场，眼中燃烧着对“旧时代”的彻底否定，“我提议，即刻启动法案的最终表决程序！让纯粹的理性之光，驱散人性的迷雾，从而照亮联盟的未来！”

　　议员发言结束后，偌大的议会厅里变得格外安静。
　　沈洛环顾四周，只见平日在各自领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高层首脑们，此刻纷纷化身鸵鸟，上演着一幕幕荒诞的默剧：
　　徐凝死死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合金桌面，对周遭的惊涛骇浪置若罔闻；吴尔曼和法莱“专注”地与身旁的助理进行着“紧急磋商”，可惜演技拙劣地令人发指。
　　就连以铁面著称的斯坦利，都默默低头，“认真”翻看手边的实体法典。只不过书页翻得又慢又轻，倒像在掩饰手抖。
　　沈洛不由在心里嗤了一声：一群被权力阉割的怂包，也就配缩进能量壳里当的星际沙鼠。

　　或许是未曾真正浸淫于中央洲的权力泥沼，或许是骨子里那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桀骜天性，又或许是谢祈刻意的无视点燃了他的逆反之心，沈洛对主座上散发出的威压，非但没有畏惧，反而生出一种灼热的反抗欲。
　　他豁然起身：“我反对！”

　　沈洛没有走向那象征发言的悬浮台，而是大步流星地踏入了议会中央的圆形隔离区。
　　这里是多用于物理隔绝冲突、展示致命武器或是执行强制措施的绝对领域，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危险。
　　足尖刚踏上隔离区的台阶，淡蓝色的能量力场立即亮起，细密的电弧在空气中噼啪作响，形成一道流动着复杂数据符文的半透明光幕，将沈洛笼罩其中，同时也放大了他的声音，让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站定后，沈洛清了清嗓子，还颇为悠闲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尊敬的首长，诸位议员，你们高谈阔论的绝对理性，究竟是文明的灯塔，还是权力的遮羞布？你们是否了解过‘忒修斯之船’悖论？当人工智能全面代替人类所有的决策后，这个文明，还是人类文明吗？”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力场，直直投向谢祈：“在我看来，被法案视为‘缺陷’的特质，恰恰是文明火种得以诞生和延续的基石！法官的同情可能会拯救一个被误判的无辜者，指挥官的愤怒也可能会点燃士兵们背水一战的勇气，从而创造不可能的奇迹。这些所谓的‘非理性’，并不是文明的蛀虫，而是人类在千万次试错中淬炼出的生存智慧。”

　　“很精彩的反诘。”谢祈没看沈洛，只是轻轻抬手打出一个手势，“但沈总督似乎忘了，你所批判的工具，恰恰是你本身就无法剥夺的拐杖。”
　　沈洛视网膜上的扫描仪在接收到谢祈的动作后，骤然中断运行，原本的数据分析栏忽然被一堆乱码覆盖，连紧急修复程序都无法启动。
　　糟糕。他心里“咯噔”一下，飞快瞥向身旁的迪克，眼神里带着询问。
　　迪克喉咙发紧，拼命用脑电波向沈洛传递信号：老大！没用的！首长的权限等级压我一头，我根本破解不了他的干扰！
　　沈洛：“……”

　　既然无法继续探查，沈洛便干脆利落地退出了系统。
　　他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首长，你痛恨人类的不理性，将它视为必须抹除的缺陷。但你所推崇的理性蓝图，与二十年前那部《自然生育保护法》，本质都是同一把刀，只不过是换了刀鞘。”
　　话音刚落，沈洛手指在虚空中狠狠一划！
　　划出的轨迹带着能量残影，像是利刃劈开了空气。
　　下一秒，一部名为《自然生育保护法》的法典轰然出现在悬浮大屏幕上，与《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各占半边天穹，形成触目惊心的历史对照。
　　“你们以为换一套说辞，就能掩盖这层层递进的屠杀？”

　　会议厅内，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洛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联盟先是用‘自然理性’泯灭人类的生命权利，如今又用‘绝对理性’诛杀人类的灵魂意志。这些，都是上位者利用权力定义一个圈，而处在这圈外的，就叫做‘阻碍文明进步的杂质’，活该被理性烧得一干二净！”

　　“！！！”
　　全场哗然。
　　“他……他怎么敢？！”
　　“禁忌！这是最高禁忌啊！”
　　“快！快去切断他的扩音！立刻！！”
　　斯坦利的脸色难得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佩雷吉猛地弹射起身，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指向沈洛的手指在震惊下微微颤抖：“你……”
　　“我什么？”沈洛冷笑，声音通过力场传得更加清晰，“揭穿了你们借法律杀人的事实？”

　　场内，许多议员脸色煞白，交换着惊恐的眼神。
　　他们知道沈洛权势滔天且行事不羁，多年从未亲自参加高层例会，但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将这被联盟最高机密封存、深埋于过往的血腥骸骨，赤裸裸地拖拽到议会中央曝晒！
　　这个沈洛……他简直是在掘联盟的坟墓！
　　迪克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戴维更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通畅：“沈总督……他……他疯了？！”
　　池声没说话，但脸色也阴沉下来。
　　唯有风暴中心的谢祈，表情依旧毫无波澜。
　　只有搭在座位扶手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向下敲击了一下。
　　“嗡——”
　　整个议会大厅的顶部光源骤然黯淡了百分之三十，沉重的精神迫力从天降临，周遭的压力陡增。
　　谢祈终究还是没有打断沈洛这禁忌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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