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穷千里霂

　　“桂小姐？桂小姐？”

　　桂悬玉在陈雨的呼喊中回神，“怎么了？”

　　“前面快到麟粼河了，你看下时间，咱们来不来得及过去一趟？”

　　到麟粼河了？
　　桂悬玉看了眼手机。时间刚过去一半。

　　“还有十五分钟。”

　　陈雨又侧耳听了会儿流水声，有些踌躇，“这条流量不小。”

　　“那还是去看一眼吧。”桂悬玉说道，“加快速度就是了。”

　　陈雨也是这么想的，确认他们看法一致后，二话不说大步往前走，一时忘记了，在山野间行进，膝盖以下是最容易隐藏危险的视线盲区。
　　转身之际，身后的桂悬玉余光在右前方两点的位置捕捉到一团绕了好几圈的物体，来不及多想，迅速从脚边抓起一个碎石块又快又狠地打了过去，吓了他一跳。

　　“别动！”

　　一击之后，肉叶肥厚的矮灌丛剧烈摇晃了几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俩人凑过去定睛一看，受惊的蛇胆子不大，已经跑得没影了。而它刚刚藏身的草丛边散着几团零碎的麻绳。

　　陈雨“咦”了一声，捡起绳子。

　　“有什么问题吗？”

　　“是我们今天凌晨下山绑的绳子。可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桂悬玉听黄荆说起过，因为山里雾气重，为了防止走失，龙尾村男人们捞完珠上岸后，会在每个人腰间套上绳子，这样大家连成一串就不容易丢。

　　她拿起绳套的一端察看，手掌接触才注意到麻绳是湿的，好像在水里过泡过一样。绳圈打了死结，死结沿伸出来几厘米的尾部有一切口，切口整齐，像是被某种锋利的工具剪断。

　　“这个绳套会不会是九六绑过的？”
　　“很有可能。”陈雨精神一振，加快步伐向前探去。桂悬玉跟在后面，把麻绳收了起来。

　　随着两人不断向前移动，微妙渐进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感到身边的气流也在以同样的频率滚动着。

　　陈雨耳力不错，走了不过百米，一条大约四十米宽，水量充沛的河出现在二人视野中。河岸两侧绿丛覆盖，青岩裸露，繁芜的灌木上都悬挂着迸溅的水珠，光是看着就令人感到一阵清凉。

　　“我去下游，你去上游。”
　　他们在河岸分开，顺着水势往相反的方向找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长，彼此的身影相继被扭曲的藤枝掩盖。

　　为了更好地观察周围，桂悬玉把手电关了，缓缓走着。她鬓角的发丝和睫毛逐渐被浮渲在空中的水汽沾湿，四面八方袭卷过来的潮气温水煮青蛙般无声地把她吞没。没过多久，她就感到一阵眩晕，白花花的雾气好像不再只堆挤在胸前，而是钻进了脑子里，连带着眼中的景象也开始发生一种难以言明的变化。

　　桂悬玉眨了眨眼，只见胶沱的雾气和水汽混杂在空气中，像一面湿润的墙。河面处，无数个细微如尘埃的萤芒正轻飘飘地悬浮出来，如同迁徙一般穿过雾霭向上汇聚，摇摇曳曳，最后竟然在头顶一米多高的位置汇成了一条光河。

　　这幅画面像一场诡异的幻觉，纵使是有“第二视觉”的她，也没见过这种景象，一时有些恍惚。她掐了自己一下，手臂上的疼痛仍旧真实，提醒她一切都不是假的。

　　她抵不住好奇，朝河水的方向多走了几步，没想到幻觉在靠近的过程中越发真实而强烈。很快，她走到了河边的浅滩上，鞋尖距离河水不到一指。四下空无一人，她情不自禁地举起手臂想要拨动那条“光河”，手心的皮肤感受到微妙的触觉一瞬，轻颤了一下，惊讶不已。

　　桂悬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硬要说的话，或许与水植爱好者家中常见的草缸有些相似。
　　在草缸中，植物在光合作用下产生氧气，茎叶的气孔不断吐出细密且连续的气泡，隔着玻璃看，会看到水中有一串串向上冒出的虚线。

　　此刻在她面前，不断向上浮动的萤芒和草缸里的气泡十分相似，无视着她又包围着她，如同一片神秘而朦胧的立体星辰。顺着河水滚动的方向往远看，光河蜿蜒的路径大体与地面的麟粼河是一致的，水蛇摆尾般匿入漆黑的山林。

　　也就是说，普通人的视野里应该只有一条麟粼河，而她的视野里不但有地面上的麟粼河，还能清晰地看到半空中有一条拂袖般的光河。

　　桂悬玉眼珠晃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些光点散发着一种古老而淳朴的气质，像勾勒在山川之间的丹青，似乎它们的存在远远早于周围的一切生物，给她一种亲切又陌生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这种感受模糊而难以形容却满满当当地充斥在心头脑海，令她联想到一个耿耿于怀的词——水脉。

　　****
　　白天下过雨后，土壤泥泞，落叶纷杂，山野间很难留下什么痕迹。黄荆和林北断断续续找了几百米，一直没有发现九六的踪迹。林北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临走前舅舅的嘱咐。

　　“晚上和‘明越’那边的事你别管了，先跟着陈雨去找人，能带的都带回来。”

　　他刚搬了一箱蜡烛进来，闻言，停下手上的活。
　　“找九六？不是说不用管他们么？而且，我走了你忙得过来吗，要不多叫几个人？”

　　今天是“拜龙神”头一天，大大小小要张罗的事特别多，偏偏“明越”公司的老板今晚也要过来，林北担心他不帮衬着会出岔子。

　　“我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实在不行还有小辛帮我。‘明越’这次只来两个人，就是想看看珠子的成色。”

　　李辛是李升的养女，从小和林北一起长大，不爱说话但做事细致，两人知根知底，林北信得过她。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明越”可是隔壁省有名的大型珠宝公司，听说生意都做到海外了，南洲多少珠村的村长想和他们老板见面都见不到。李升也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敲门砖”送了许多才终于促成了这次会面。
　　今晚的饭局对龙尾村来说非常重要，决定了全村未来一年能不能吃饱饭。而且这笔合同如果谈成了，舅舅的村长位置也稳固。
　　李辛那丫头能行么？

　　“但……”
　　想到这些，林北还是不太放心。
　　李升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叫你去，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林北只好闭嘴。

　　“对了舅舅，上一批明水剩的不多了，你跟李辛说过了吗？”

　　“嗯，她已经在做新的了。”
　　李升催促道：“好了，你回去收拾吧，上山后就不要管山下，专心做好你的事。”

　　****
　　手表上倒计时刚过去三分之一，林北往身后看了一眼。黑蒙蒙的，枯藤怪枝左右抱合，像一扇扇关上的门，另两个方向的光柱已经不见踪影。

　　其他人应该离他们很远了。

　　他走到黄荆旁边，安慰道：“九六肯定没事，你别太担心。”

　　“嗯，我知道。”

　　林北默了默，继续说道：“你偷拿明水的事舅舅已经知道了。”

　　黄荆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不怪你，只是担心你自己上山危险，所以让我和陈雨过来帮你。”

　　黄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偷拿明水不对，找到我哥之后我会去跟村长认错的，他要怎么罚我都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多想。舅舅他不会罚你的，他只是……只是有点心寒，怕你信错人。”

　　黄荆停下来回头，“什么意思？”
　　林北的脸色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点尴尬又有点埋怨。

　　“你真不明白假不明白？九六是我兄弟，也是咱们村的一份子，这些年舅舅一直把你们俩当干儿子，结果出了事，你却根本没想着去找他，而是找一个外人，还带着她进山。”

　　“你说阿玉？”
　　黄荆觉得林北太小心眼了，“阿玉不算外人。”

　　“怎么不算外人了，她才来村里多久，你知道她来干嘛吗，有什么目的？”

　　“这些我都知道。”黄荆打断他，“她都告诉我了。”

　　“她说什么你都信？你就没想过，她一旦要是在骗你呢？”

　　“她骗我干什么？我有啥好让她骗的。”黄荆有些不耐烦，他不喜欢听林北这样在背后编排朋友。

　　林北见他油盐不进，“跟你直说了吧，她压根儿不是什么研究员，到咱们村也不是为了调查水资源，她就是为了龙漦珠来的。”
　　原本以为这些话说完，黄荆会惊讶或者恼怒，结果他还是没什么波动。

　　“不管她是为了珠子还是为了啥，反正她现在都在帮我找人。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林北眼神一暗。
　　“要是我告诉你，你哥就是因为她才失踪的呢？”

　　黄荆猛地转身，目光紧盯着他。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哥是因为她失踪的？”

　　****
　　二十天前。

　　太阳高挂，黄荆一如既往去符允婆婆院子里蹭午饭。
　　转过巷角，头顶的光线被一片移动的云慢慢擦掉，他远远瞅见一只黑色长毛犬正屁股撂在地上舔自己的影子。

　　“陈星肯定又忘记喂‘将军’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吹了声口哨。

　　背对着他的看门狗听到熟悉的哨声，两只耳朵一竖，脑袋转了过来。它兴奋地摇起尾巴，黄荆却像触电了似的突然停下脚步。

　　龙神老爷保佑！
　　是他眼花了还是大白天的闹鬼了。“将军”的影子自己长脚了！

　　黄荆头皮一麻，只见石墙下，原本贴在地面的黑影在他吹完口哨后，独自滚到墙角，左右两侧各伸出了一条摸索的触手，像一团流动的有自我意识的沥青。紧接着，它迅速粘到了院墙上，如同晕开的墨汁被吸回一样向中心聚缩，下方淌出又细又长的两截。再然后，摇摇晃晃地，像踩了高跷似的立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黄荆大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停默念“龙神保佑”。

　　巷子里，潮湿的气流一下又一下地吹着，像有人对着他的后脖颈哈气。大概念了三四十遍后，终于心定不少，他壮着胆子掀起眼皮，没想到耳边乍然响起了黑影的说话声。
　　“你眼睛上有脏东西。”

　　这一声让黄荆腿都软了，一滴冷汗从额头快速划下，挂在睫毛上，和他的理智一样摇摇欲坠。
　　他悄悄转动眼珠，发现黑影竟然就站在自己旁，心脏骤停。

　　它什么时候过来的！

　　黄荆慌张地闭上眼睛，安慰自己：“符允婆婆家就在前面，无视它走过去就好。”
　　他不敢再看，加快速度往前走。然而黑影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一直跟在他旁边，甚至说话干扰他。

　　“叽叽咕咕啥呢？”

　　“你闭着眼不怕摔到么？”

　　“龙神？”

　　“看来陈雨说的是真的，这里的人都信这个。”

　　忽然听到熟悉的名字，黄荆顿了一下。

　　“咋不念了？看你这么瘦，不会是饿得没劲了吧？”

　　黄荆觉得不对，睁开眼，黑影正对着他站在路中间。

　　遮云渐稀，巷子里明亮不少。黑影虽然从头到脚都是黑的，但仔细辨认可以看得出“它”其实是一个一身漆黑，戴着深色口罩的人。

　　“你是人么？”

　　“我不是人难道是鬼么？”黑影反问，随后自言自语道：“坏了，是不是饿出幻觉了。”
　　“要不你来婆婆家吃点饭吧。”

　　“它”掀开兜帽，摘下口罩，一张清爽的陌生面孔暴露在滚动的云影里。
　　黄荆瞪大了眼睛。
　　黑影竟然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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