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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
山东省,山东省,所多的是大山,是青石板,是窗含西岭千秋石,美则美哉,只是不利于长庄稼。人多,山多,丘陵多,每家的地少,地里的石头多,地土不好,只能种山芋。极少的几块沃土用来种小麦。家家户户吃的是地瓜干碾碎烙的煎饼。
那时候每家锅里煮的最常见的是山芋,手里是白白的甜甜的山芋干子煎饼,里头搭配了小麦、玉米,透着细小的玫红色地瓜皮,吃起来发甜。
妇女们为了烙煎饼要费好一番功夫。头几天就要淘粮食,把地瓜干儿和要搭配的玉米、小麦泡泡,淘洗一下,分放在两个铁桶里。条件好的,掺的小麦多一点,条件不好的,掺的山芋多一点。第二天,五更头儿里,天黑沉沉的,我奶奶和几个早就约好的妇女,就呼朋引伴地挑着挑子,去附近的张庄“嗑糊子”去了。张庄到荆堂有五六里路。妇女们走到了张庄,“嗑糊子”那家男的还没起来。妇女们把钩担和铁桶放在地上,黑夜里排着号等着,等急了就去他家喊人。那男人来了以后,开动机器,妇女们挨个把两个铁桶里淘洗过的粮食,倒进机器的斗子里,机器一声响,白色的糊子就出来了。把糊子刮到桶里,两桶粮食,换来两半桶糊子,挑回家去烙煎饼吧。
到家以后,把桶里的糊子倒进两个瓷盆子里,家里的三脚的鏊子支好了,用自己缝的专门擦鏊子的厚厚方方的大抹布,擦上豆油,把鏊子擦亮了。用干干的麦秸烧热鏊子,左手舀上一勺子糊子,倒在鏊子上,右手拿起烙煎饼的竹撇子,赶着那勺糊子在热鏊子上走一大圈,再朝内循环走几个小圈,直到圈子在鏊子最中间缩成一个小黑点。用竹撇子赶着最后一点糊子,把这最后一片光鏊子顶糊上,顺势把糊子厚的地方刮薄一点,一个圆圆的煎饼就烙成了。鏊子底下填一把麦秸,旺旺地烧起来,鏊子上的煎饼变得黄黄的,香香的。竹撇子打边儿上慢慢撇开一个口子,沿着鏊子慢慢伸进去,将煎饼跟鏊子分开,一整张煎饼就从鏊子上揭了下来。
刚烙好的煎饼香香的、脆脆的。鏊子顶上烤黄的几片煎饼更香更脆。新煎饼好吃,烙煎饼的妇女可是受了罪。尤其是夏天。可是,全家人不能不吃饭,再热的天气,妇女也要坐在鏊子跟前烙煎饼。身旁堆着麦秸,鏊子底下烧着火,头上顶着太阳,脸上淌着汗。
往前,年头儿不好的时候,有的人家因为穷,就早早地把自家的女孩儿送到了婆家,当人家的“团圆儿媳妇”,因为年纪小,先在婆家养着,等长大了再跟丈夫圆房。也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不会烙煎饼,烙煎饼的时候就是活受罪。“不会烙煎饼啊,摁着鏊子煎,把手煎地血糊酱烂,想想真可怜!”这是“团圆儿媳妇”唱的歌,我妈妈会唱,我奶奶也会唱。
那时候,烙煎饼是每个妇女必备的本领。谁要是不会烙煎饼,就等于吃饭问题没办法解决。人们见了面打招呼,不是说“吃饭了吗”,而是说“吃煎饼了吗”。小孩子在大街上玩,到饭点儿了,大人们在街上喊:“大伟,回家吃煎饼了!”
吃煎饼,卷大葱,就大酱。拿起一个煎饼,向大缸里挖一勺子大酱,连同大酱里一嘟噜一嘟噜的青花椒,一起抹进煎饼里。煎饼宽大的肚膛里再撸上一根大葱、几根长长的豆角,一起卷上,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我吃过煎饼,也就过大葱,但是大酱、花椒不常得。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凑齐这几样东西,轮起一个煎饼,大口大口地猛吃一气,让大葱的辛辣在额顶上嗡嗡作响,让嘴巴里充斥着青花椒的鲜麻和大酱的浓香。
我妈妈也晒过大酱,她用发霉的煎饼,放在瓷盆子里,加上盐,放在我家东边那半截屋框子上晒。这样晒出的酱,像老红糖一样,浓浓的、沙莹莹的,是我记忆中最有味道的大酱。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娘家每天出去种地,享受不到在家做饭的待遇,就没有烙煎饼的“童子功”,以致于她出嫁以后不会烙煎饼,烙出的煎饼很厚。不好吃,但是压饿。一个大大的煎饼卷儿里头,抹上一勺大酱,青辣椒撕开,让它躺在煎饼宽敞的胸膛里,一起卷上,就是妈妈一顿饭了。妈妈爱吃生鲜的东西。走在田间地头上,有伸出头儿的长长的豇豆角儿、绿豆角儿,她伸手摘下,“咯吱咯吱”地吃起来。
我爷爷奶奶都比我妈妈会做饭。我奶奶烙煎饼的时候,常常趁着热鏊子,做菜煎饼吃。奶奶把大白菜、红辣椒剁成馅子,在煎饼快要烙好的时候,往上倒上拌好的馅子,在鏊子上摊摊,馅子熟了,把整个煎饼在鏊子上卷起来,卷成一个长长的带菜的煎饼卷儿。把煎饼卷儿,拿到菜板上,一段段切开,就是一块块的菜煎饼了。这样的菜煎饼,外面是香香脆脆的刚烙好的煎饼,里面是新鲜的白菜、辣椒,咬一口,鲜鲜的、辣辣的。
关于菜煎饼,还有一段“家”话。一天,我奶奶烙煎饼,爷爷在鏊子边等着吃新煎饼,本来一切都很开心。可是不知怎的,爷爷奶奶却吵架了。等我看到的时候,她们已经结束了战争。奶奶站着,手里攥着?头,眼里含着眼泪,正在跟劝和的邻居老娄奶奶说理。“我做了一个菜煎饼,要给省儿吃的,让他等下一个。他就是不行,非要争着吃!”为了一块菜煎饼,他二人争吵不休,大动干戈。我爷爷好吃,年轻的时候就爱吃独食。儿女长大了都不孝敬。“没用!馋狗不肥!”我妈妈说。
麦口过后,我奶奶又烙了新麦子做的煎饼。咬一口,满嘴儿的麦子的味道。奶奶说:“我烙的这个麦煎饼,没有咸菜也吃的喷香!”奶奶说的是实话。可是,哪家敢天天吃小麦煎饼呢,哪家有那么多小麦呢?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就去逃荒,甚至去要饭。
印象里有一个老男人,杜村的,身材高大,右手拿着要饭棍,左边肩膀上背着一个胶丝袋子。要来的煎饼、馒头,沉落在袋子底。袋子装不满,长长的袋子口儿绕过肩膀,耷拉在左胸前。袋子口儿上系着一个茶缸子。有的人家给他的汤水,他可以盛在茶缸子里,端在手上,边走边喝。
他端着茶缸子,拉着根要饭棍子,到人家门儿上,低着头,眼光偏向门框那边,目不斜视,笑眯眯地、细声细气地说:“姐姐别生气,姐姐别生气!”他的谦逊的眉眼里又带着点善意的、因为打扰别人而略显愧疚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人很难生气或者拒绝。小孩子见了要饭的就跟着看。“叫花子!”他们笑着说。每逢谁家办喜事,要饭的就来了,他们买挂小鞭,到主家门上,“噼里啪啦”放了鞭炮,再找个搭档喊喊好,门里头就有人出来,端着鱼肉,拿着馒头,送到要饭的手里。
那个年代,能吃上鱼肉、白馒头,是我们这些小孩都要眼馋的事。有一天,一个老女人来庄上要饭,她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甚至还不到六十岁,年纪跟我奶奶差不多。她从头到脚穿着跟我奶奶一样的蓝衣裳,只是她的衣裳比我奶奶的新一点,她收拾的比我奶奶干净一点。我奶奶在庄里看到她,友好地跟她搭话儿。
“要够吃头儿了?你吃饭了吗?”我奶奶客客气气地问她。
“还没吃。正准备找个肃静地方吃的。”她说。
“到俺家喝口儿茶吧?”我奶奶说。
“行!”她就跟着我奶奶一块儿到了我奶奶家。
该吃晌午饭了,她从她的袋子里拿出来半个白馒头,而我跟奶奶要吃我们的山芋。
“你去吃山芋去吧,省儿。到晌午了。”我奶奶跟我说。
“哦。”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的是那个老太太手里的白馒头。她会不会出于友好也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呢。可是,没有。她自顾自地吃她自己的。
我看看奶奶堂屋桌子上酱色的瓷盆子。瓷盆子里头装满了小山芋。那些小山芋羔子,个个儿都是小手指头那么大,一个个小巧玲珑,刚煮好,盛了满满一大瓷盆子,还带着热气,像是一个个紫色的小老鼠,本来吃起来应该很香甜的。可是我看着那个女人吃着要来的白馒头,我的心里痒痒的,瞬间觉得我奶奶桌子上的那一瓷盆子的山芋不好吃了。
那个老女人吃着白馒头,看着我吃山芋,她的眼神儿里满是对自己的正确道路的认可,和对我手里的山芋的鄙夷。而我,卑微的拿着山芋,很羡慕她能舍得下脸来出去讨生活。我简直要跟她一起去了。是的,我有点想跟着她一起去,一起到人家的门儿上,也去向人家讨一个白馒头。
“你吃山芋吧?我上午煮的。”我奶奶拿了一块小山芋,笑着跟她说。
“我不吃!我在家里吃地够够的了。”她说。这个她说的倒是实话。我也把山芋吃地够够的了。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还是得吃啊。
我奶奶笑着自己去吃山芋。
“我给你倒碗茶喝喝哈?”我奶奶客气地跟她说。
“行。”她说。她并没有什么感激我奶奶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看出来我奶奶家很穷,穷的只能吃山芋了吧。
我吃着手里的山芋,期待着她能出于友好给我半个馒头吃吃。可她还是自顾自地吃着。并没有一点儿想给我吃一点儿馒头的意思。而我的奶奶,她还是那么温和地跟她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埋怨她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要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意思。我有些埋怨我奶奶把她给带回家来了。我也有点埋怨我的奶奶,为什么不跟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呢。我又想到了我的妈妈,如果是我妈妈,她一定会舍下面子来向她讨半个馒头给我吃的吧。
我奶奶吃了几块山芋就去洗头了。她洗好了头,站在天井里梳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恁长的?”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平时都窝个小缵儿。扎起来。”我奶奶说。
“我的我都剪了,你的不剪剪?”她说。
“我嫌剪来剪去的费事,麻烦。”我奶奶说。
“剪个二道毛子,也显得洋气。”那个老女人说。
“是的。我看你收拾地蛮利索的。穿得干干净净的。”我奶奶说。
“俺是出来混饭吃的,俺能不穿得干干净净的嘛。不穿得利利索索的人看不起。”她说。
“俺不行。俺得干活儿,穿不干净。你看我这大襟子上,都是山芋粉子。都搓不干净了。”我奶奶说。她说完就去屋里找出我爷爷的剃头刀子,坐在天井的水盆边去刮她的脚底板。
“你怎么刮你的脚丫子的?你别刮淌血喽。”那个女人说。
“我脚上长了鸡眼了。我赶集的时候,看人家花钱挑,我也想花两毛钱挑挑的。我寻思寻思,还是省几个儿吧,就没挑。”我奶奶低着头捧着她的脚说。
“我脚上也长了鸡眼了。走起路来,跟圪针扎的样。”她说。
“是的。”我奶奶低着头吃力地捧着她的脚说。
“你忙吧,我走了。”她说。
“你走啊,不坐会儿了?”我奶奶问。
“不坐了。”她说。这个吃白馒头馋我的老女人终于走了。我对她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那时的我们,平时能够吃一顿“渣豆腐”都算是改善伙食了。所以,有一些山东人早几辈子就逃荒去了东北。姓宋的本家里有几户人家早早地去了东北,在东北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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